那天清晨，林偃月從顧檐梅住的聽雨樓回來之後，便收拾東西從飛羽館搬去了聽雨樓。也就是從那天開始，每到夜間，謝凌風便常常徹夜失眠。

從前，謝凌風住的地方和林偃月的飛羽館只隔了一道薄薄的院牆，他們一起陪著父母用過晚飯，一起消磨睡前那段長長的時間，然後才會各自回房休息。

而彼時，父母親人都去世了，萬葉臺早已是一片冷清。林偃月搬到聽雨樓后，謝凌風常常一個人待在萬葉臺，在那一片冷清中，遠遠看著聽雨樓上那兩盞燈籠發出的微弱亮，只覺得整個腔里都是恨。

可饒是如此，一開始謝凌風也沒有想過要殺了顧檐梅，直到所有的事走向無可挽回之地。

顧檐梅為閣主之後的那個冬天，洗千音閣的九大門派中，已有七個被顧檐梅所滅，只剩下了碧霄宮和三丘壇。

攻打三丘壇的那天，是個初冬里暖高照的日子，謝凌風一如往常只負責和喬貫華一起收拾殘局，所以當他走上三丘壇的總壇時，殺戮早已結束，只看到遍地的骸，以及安靜的泊。

這一生，謝凌風都沒見過比那更恐怖的場景。他也曾夢到過千音閣被洗那日的清晨，浮遍地也是這般景，但那終究只是夢境，不曾親見。

當時已經是傍晚，如殘映紅了整片天空，金紅的芒斜斜地向他們腳下的大地，那裏遍地都是斷肢殘軀，散佈在整個廣場上，鮮在地上積一整片，閃耀著粼粼的波。

那一刻，整個世界那般安靜，靜到只有風聲，和被風吹皺的泊。

往常殺戮結束，顧檐梅肯定會立刻帶林偃月離開，但那天他們去得早了些，便看到顧檐梅抱著林偃月，就站在那片骸的中間，一白早已染赤紅。

顧檐梅懷裏的林偃月正閉眼安睡著，睡蒼白，髮凌，白的沾染了顧檐梅上的，變得斑駁一片，刺得謝凌風的眼睛生疼。

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妹妹，那個永遠笑得單純可的姑娘，怎會變這個樣子？

謝凌風走上臺階，顧檐梅卻像是沒有看到他一樣，抱著林偃月側過去，足尖在那泊上輕點，轉瞬間影就已經消失。

那一刻，謝凌風終於決定殺了顧檐梅——為了林偃月，為了千音閣，也為了這個江湖。

千音閣自一百多年前立以來，歷代閣主都以俠義譽滿天下，這才就了千音閣武林北斗的地位。可是百年之後，到了他謝凌風這裏，千音閣卻出了一個顧檐梅。

顧檐梅搶閣主之位，盜閣中寶，占兄弟之妻，是為恩將仇報。

顧檐梅嗜殺，大開殺戒，染南疆，是為殘不仁。

顧檐梅早已魔，若容許顧檐梅繼續下去，不僅會使林偃月就此毀去，千音閣聲明毀於一旦，這個江湖也將萬劫不復。而他謝凌風為謝氏子孫，若真到了那樣的地步，他如何對得起死去的父母，對得起列祖列宗。

所以，他必須殺了顧檐梅。

所以，他決定親手殺了顧檐梅。

於是，九年前，在他殺了顧檐梅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林偃月。

九年後，林偃月終於回到了他的邊，他也依舊沒能將林偃月搶回來，因為哪怕顧檐梅的已經化作焦炭，靈魂也還活在萬葉臺的每一個角落，活在他們揮之不去的回憶里，固執地霸佔著林偃月的餘生。

從那段回憶中回過神來，謝凌風只覺得心中鬱結難平，良久才緩過心神，卻見面前的林偃月直直地看向他，目中有某種複雜的緒，他卻無法判斷那究竟是什麼。

然後，林偃月開了口，語氣悠悠然像纏綿的嘆息：「凌風，十年前在雙生樹下，我答應過你的事，從來都沒有忘記。」

謝凌風聽到林偃月的這句話，幾乎是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林偃月。

林偃月繼續說道：「凌風，我選擇回來，就是為了實現當日的承諾，只要，你還願意。」這樣人的一句話，從林偃月的口裏說出來，彷彿帶著十年塵封歲月的幽涼，沒有半點溫暖的覺。

謝凌風聽到這句話，腦子裏還沒理出一個頭緒，已經向前走了一步，不由自主地說道：「我願意。」

謝凌風將手懷中，拿出懷裏的荷包，將裏面放著的香囊取出來放在手心裏，然後抬起頭看著林偃月，輕聲道：「偃月，這個香囊，我一直都留著。」

「是麼。」林偃月的目掃過謝凌風手中的香囊，邊有一笑意，恍惚而迷離。

然後，林偃月轉過去，倚著欄桿站著，卻沒有像方才一般看著山下的夜景，而是微微抬起頭，看著頭頂的那一明月，夜風吹起月白的，飄散的長發，朦朧的燈火里，那影縹緲宛若夢境。

謝凌風往前走了一步，終於輕輕將面前的子攬了懷裏。懷裏的人微微抖了一下，卻沒有掙扎。

謝凌風從後面抱住林偃月纖瘦單薄的，方才聽到的話在心間繞一遍，只覺得萬般涌：「偃月，我等這一天，已經十年了。」

林偃月的聲音卻依舊沒什麼特別的起伏：「婚禮的日子你定吧。」

謝凌風將下近林偃月的頭髮，輕輕閉上了眼睛，道：「好。」懷裏的林偃月依舊一不，任由他抱著。

過了片刻，謝凌風發現似乎是下雨了，有幾滴雨落在了手背上，睜開眼卻發現並沒有下雨。

謝凌風放開林偃月，然後後退了一步。他知道，方才落在自己手背上的，不是雨，是林偃月的淚。

謝凌風看著林偃月的背影，很想問問，嫁給自己就是一件這麼難過的事嗎。可是他不敢問，若說出答案，他必定不能承。

謝凌風只覺得這片刻之間，心已經在現實和過往的恨悲喜間疲力竭，終於轉過，然後向樓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