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林偃月就那樣抱著顧檐梅，直到聽到丑時的更聲后，顧檐梅才慢慢恢復了意識。

顧檐梅鬆開的手，踉蹌著站起來，未發一言，也沒有看，就那樣走了出去。

夜風從敞開的門外撲進來，吹得林偃月臉頰上未乾的淚水一片冰涼。半晌后林偃月才回過神來，從袖中拿出帕子，在肩頭的傷口上輕輕拭了一下，發現傷口早已凝固了，領上染了一塊跡，好在穿的子恰好是紅的，從外面看基本看不太出來，這才放心下來。

過了很久，林偃月聽到從樓梯傳來腳步聲，回頭，就看到顧檐梅站在門口。

顧檐梅手裏提著一串琉璃燈，蓮花形的燈盞堆疊起來，散發出鵝黃的暈。服已經換過了，是淡淡的天青，又被暗夜染了淺淺的灰，袖口綉了纏枝的梅花。頭髮也重新梳過，只是未束冠，只綁了一髮帶。臉依舊有些蒼白，但眼睛已經恢復了原本的，邊有一個笑容，是慣常的溫平和。

雪掩白梅的清雅絕俗。丹青卷里的眉目如畫。

似乎只是一個轉，面前的人又變回了悉的那個年。

林偃月就那樣看著顧檐梅，看他轉關上門，然後將那一串琉璃燈盞依次取下來，然後安放到四面的燈臺上。

在顧檐梅住進聽雨樓后，這是第一次來到這間屋子，直到此時才發現，房間的地面已經被顧檐梅換了細的席子，除了鋪在席子上的被褥以外，沒有其他任何東西，讓偌大的一個房間顯得格外空的。

那一刻林偃月突然就明白了顧檐梅如此佈置的原因——他是怕自己在痛苦中失去意識，會用邊的傷害自己，甚至是自殺。可是，林偃月卻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讓顧檐梅選擇了瞞著他們所有人，自己默默地忍一切。

顧檐梅將最後一盞燈放到燈座上，又將提燈的架子放到一旁，這才走過來，跪坐到了林偃月的面前。他看著，笑容深一分，連眸都是慣常的溫，似乎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

林偃月以為顧檐梅會告訴，他很好，不用擔心，也不用告訴謝凌風他們，他自己會理好一切。他向來都是這樣，是事事站在他們前面的大哥哥，從來只會讓他們安心，而不是擔心。

但是，顧檐梅開口說的卻是：「偃月，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林偃月怔在那裏，但是很快，就明白了顧檐梅為什麼選擇告訴。若顧檐梅不說，必定要追究底，方才顧檐梅不在的時候，已經想好了怎麼讓他不要瞞，會說：「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就回去把這件事告訴凌風他們，然後讓紅姨過來幫你診脈。」這樣顧檐梅就只能選擇告訴。

林偃月想，顧檐梅一定是將的想法都看了，所以他選擇告訴，而條件是必須為他保守這個。

於是，那一夜，在那些琉璃燈盞的暈里，林偃月終於知道了所有的一切。

大約是在兩個多月以前，他們逃亡在外的時候，林偃月就察覺了顧檐梅的反常。那時他們一起住在華藏山中的一個山裏，一天夜裏林偃月醒來時，就發現顧檐梅不在。林偃月心裏七上八下的，便一直沒有睡著，過了很久之後才聽到門口傳來腳步聲，緩慢而虛浮，帶著略微的踉蹌。

大約一個月以後，閣中人推舉謝凌風為新閣主，顧檐梅只用了半招就勝了謝凌風，並且從那時開始，顧檐梅的武功就超出他們所有人的想像。

顧檐梅只用了半個月，就滅掉了快刀門。快刀門在南疆排名第十，但顧檐梅獨自一人就逐個擊破了它十二個大的分部，然後以一人之力決戰快刀門總部的三大高手，不僅勝了，而且全而退。隨後，顧檐梅帶著他們重建千音閣，並且在回來后的半個月里，如法炮製，迅速滅掉了南疆排名第九的門派。

顧檐梅的武功一日千里，已經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但匪夷所思的事背後，總會存在某種原因，而這一切的背後，是千音閣至寶——歷來由閣主保管的功心法「南柯」。

早在千音閣被滅之前，謝凌風的父親就已經發現了一些端倪，於是故意讓顧檐梅帶著他們離開千音閣，並且在出發時將那個裝著南柯的青銅盒子給了顧檐梅，讓他在萬一之時悄悄打開。

但是，那「萬一之時」並沒有符合其「萬分之一」的概率，而是在他們離開后很快就到來了。

大多數名字的背後，大約都帶著某種存在意義的解釋，「南柯」也不例外。

「南柯一夢」——夢裏富貴榮華，醒來不過一場空歡喜。這卷功心法也和它的名字一樣，只是一場虛妄的夢。

修鍊南柯，只需要短短的一兩個月，就可以獨步天下。但是，通常得到得越是容易的東西，往往就需要更大的代價，而南柯的代價，是一個人的生命。

但是，一切又並非如此簡單，修鍊南柯必須年齡在二十歲以，也就是說，它的代價是一個人還未開始的整個人生。

朔十二轉，南柯夢斷時——這是那捲心法的最後一行字。

修鍊南柯，你可以得到十二個月的獨步天下。但獨步天下又如何，一切不過是空幻的夢境。

所以，千音閣傳承百年，從沒有一任閣主修鍊南柯，因為已經居高位、安富貴，沒有人還會願意去付出這樣高昂的代價。

但是，顧檐梅選擇了南柯，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千音閣，為了他們所有人。

千音閣百年基業被毀，數萬人慘遭殺害，若不報這海深仇，如何讓地下亡魂安息？況且，敵人的屠刀依舊懸在他們的頭頂，若不反抗，不殺死敵人，總有一天他們都得死。

所以，顧檐梅選擇了犧牲他自己，犧牲他才剛剛開始的整個人生。

顧檐梅的父親死於他八歲那年，然後他和母親一起來到千音閣，投靠了為千音閣閣主的姨父，從此和一樣是寄人籬下。最後，他的姨父沒有將南柯給自己的兒子謝凌風，而是給了他，就是篤定了他會選擇犧牲。

這其間深意，在林偃月看來都足以讓人如墜冰淵，心意寒涼，何況是顧檐梅自己。可是在講訴這一切的時候，顧檐梅臉上的笑容像是被冰雪凍住一般，至始至終都不曾消失。

那一刻，林偃月忍不住淚流滿面，為這個殘酷的真相，為顧檐梅，也為自己。

在顧檐梅坐到對面的那個瞬間，林偃月終於明白，為什麼在松風崖的花架下枯坐了半夜，為什麼會為了那兩盞微弱的燈火就走上聽雨樓。因為，早已在過去十年的朝夕相里，喜歡上了面前的這個年。

那個時候，才十四歲。在那個年紀，還可以重要得像生命的全部。可是，什麼都來不及。知道自己喜歡上了他，卻在下一刻知道將在九個月以後永遠失去他。

命運有時候總是喜歡開這樣一點都不好笑的玩笑。

所以，幾乎是在顧檐梅話音落下的瞬間，林偃月就做了一個決定——要留下來，留在聽雨樓陪著顧檐梅。林偃月想，所求也不多，一生就任一次，只要短短的九個月，陪著心的年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

但是，林偃月決定留在聽雨樓陪顧檐梅，並不是為了自己的，而是為了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

顧檐梅為了他們，一個人默默地承了一切。白天，他鮮浴，一人獨攬罪孽；夜晚，他獨自待在這聽雨樓中，孤寒長夜，煉獄般的折磨。

顧檐梅不想他們知道，是不希他們愧疚。可是，已經知道了，就不能什麼都不做。哪怕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已經不多，只能是替所有人陪一陪他。他犧牲的一切，至曾經有一個人看了眼中。他所剩無幾的餘生，至曾經有一個人陪伴在他的邊。

這九個月里，謝凌風他們誤會也好，整個千音閣誤會也罷，都可以不去在乎，而等到顧檐梅死後，會將那個告訴謝凌風他們，他們也一定會原諒。雖然知道這樣做有違顧檐梅的本願，但還是希所有人能夠念他為他們犧牲的一切。

林偃月將一切都計劃得清楚，卻唯一掉了一點——沒有想到謝凌風會殺了顧檐梅。或者說，不是沒有想過謝凌風會因此恨不得殺了顧檐梅，但終究太相信顧檐梅，在眼裏謝凌風本就不可能功。

但命運如果一直都能夠被計劃，又怎能做命運，擔其無常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