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皇帝在第二天把奏章給了謝遲，謝遲就一下忙碌了起來。

有多忙呢？

忙到手足無措。

那些奏章在案頭摞得像一堵牆，謝遲坐在“牆”後木了半晌，“牆”這邊的顧玉山終於聽到一句發虛的話：“老師……”

“嗯？”

謝遲深吸了口氣：“這我是不是……得先把要的挑出來看？”

顧玉山道：“前宮人多是按著奏摺呈進來的時間整理的，殿下也按這個順序看為好。若有什麼要事，倒可講不要的摺子先放一放，揀要的看。”

摺子是何人呈上，在末頁都有寫明；所稟是何容，一般看一眼頭兩行也能知道，所以要略去不重要的也並不難。

謝遲沉了一沉，心肅然地拿起了左首那一摞的第一本摺子，翻開末頁一瞧，竟然是謝逢？！

他不心裡噔噔一跳，再翻到前面，讀了兩行，見只是一本問安的摺子。裡面既沒提他在前侍衛中當差的事，也沒提當年的冤屈，只有寥寥數行。

謝遲於是將這本奏章先擱了起來，想了想，又來了劉雙領：“去一趟四公子府上，請他今日當值時早些進宮，先來我這兒一趟。”

謝逢沒有差事，朝中坊間就循著他父親的行序稱他為“謝四公子”，已經這麼了好多年，劉雙領便也很清楚這是指誰，應了一聲就去了。

謝遲又拿起第二本，這回是關於邊關將士的事了。

奏章中說，去年冬天時邊關就分外寒冷，許多將士的冬也舊了，一個冬天過得頗是勉強。未免今年再出同樣的事，懇請朝中提前為將士籌備冬，儘早送達邊關。

這是應該的。謝遲即刻想到了早兩年籌備冬時的做法——當時好像是朝廷下令向民間徵集，捐者有銀錢補。

可再往後看，摺子裡又寫到，此時還是不要勞百姓了。百姓們貧富不一，棉的厚度參差不齊，許多都不夠暖和。

那不用百姓，就只能讓宮們做。

謝遲把這本奏章遞給顧玉山：“當下剛秋，我想讓闔宮宮外加各府繡娘都一併做來，趕在冬前送至邊關，老師看如何？”

宮中讓宮們給將士們做冬，也算是頗有傳統。許多宮還會在服裡些小詩和珠釵首飾，若收到服的將士沒有戰死沙場，凱旋後便可提請娶這宮為妻——這不文的規矩傳了數代，如今已了一樁大家都喜聞樂見的事。

顧玉山拈須想了想：“時間怕是有一些，要及時送去，就得將所需銀錢及時撥來。”

謝遲立刻道：“那我即刻算來。”

“……”顧玉山眉頭微挑，“殿下，陛下是在拿您當儲君歷練，不是讓您為他辦差。”

這些事，若都由一國之君親力親為，那便是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也不夠忙的。

謝遲恍悟，有些窘迫地一拍額頭：“是。那我即刻告知戶部，算筆賬來。哦……戶部可能會有所拖延，我讓謝逐盯著這事。”

顧玉山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如此甚好。”

謝遲於是提筆在奏章後將安排寫了下來，由顧玉山過目後，把奏章遞給了宦：“送去給七世子。”

那宦一揖就告了退，顧玉山又囑咐了謝遲一句：“此次若七世子進宮與殿下議事，殿下也不能如從前與他一同辦差時一樣了。”

一道辦差時，他們自當試試都商量著來，以免出錯。可目下，謝逐是聽謝遲差遣的人，謝遲要做的就是把這個人用好，若事事都要和從前一樣商量個，那跟親力親為也沒兩樣了。

謝遲點點頭，認真地將這件事記住了，又拿起了下一本摺子。

宜春殿裡，葉蟬知道謝遲一上午都在忙著跟奏章搏鬥，自己也幫不上忙，就吩咐小廚房說晌午時做些吃著舒服的東西呈上來。

小廚房照常備了膳，但在涼菜熱菜之外添了一道打鹵面。打鹵面的鹵做的是酸甜口兒，裡頭有綿的蛋花，淋在煮得而不爛的寬面上，味道可口又舒心。

謝遲一進屋便果然注意到了這道面，直接人盛了碗來吃。

宮裡這麼盛面都不會盛太多，一碗也就是三兩口的量。謝遲吃完後覺得那鹵熬得好，拌著面吃不太淡，空口喝也不太鹹，便將碗裡剩下的兩口酸甜的鹵給喝了。

葉蟬看他吃著喜歡就高興，笑道：“怎麼樣？不錯吧？陳進如今愈發聰明了，我說讓他備點吃著舒心的，他就上了這個。”

謝遲剛將盛面的空碗擱到一邊，開始吃炒菜搭米飯，聽這麼眉飛舞地捧陳進便一笑：“這哪是陳進聰明？這是你聰明。”

他除卻告訴自己要開始看摺子了之外，可什麼都沒跟說。偏就能知道自己頭一日一定會不太適應，提前讓廚房備吃起來舒服的東西哄他。

“嘻嘻……”葉蟬瞇眼咧一笑，他夾了塊喜歡的皮點心喂。又跟說：“今天的晚膳我在前頭用，就讓小廚房送這個面來。”

葉蟬被點心噎得說話有點含糊：“是要見人？只吃面嗎？”

謝遲點頭：“見謝逢。”

葉蟬的神一滯，匆忙地又嚼了嚼，終於把那口點心給咽了，又怔怔問：“你……要在東宮見謝逢？”

不太好吧？

想著皇帝對謝逢的厭惡就有點怵，雖然也心疼謝逢，但更不願意把謝遲搭上。

謝遲倒很平靜，解釋說：“他現下是前侍衛，出皇宮沒什麼，不會有人時時盯著。來東宮一趟，也不會多麼惹眼。”

而且，皇帝其實知道他與謝逢私深。那次元昕被慶郡王下毒後，謝逢還進宮回過話，皇帝也沒說什麼。

目下他一朝當了太子就不理謝逢，反倒很不對勁，還不如大大方方的。

於是在臨近傍晚時，謝逢便進了東宮。

謝遲自得封太子後，一直還沒見過他。他倒不覺得謝逢是有意疏遠，只是現下突然他來，他還是難免有些無所適從。

他進了東宮的大門，就被候在那兒的劉雙領親自領去了謝遲的修德殿。走進寢殿，他心底更有些說不出的不安，低著眼簾抱拳一揖：“殿下。”

“來，坐。”謝遲從羅漢床上下來，拉著他一併落座，指指桌上的打鹵面，“知道你一會兒還要去當值，讓你提前進來你肯定沒顧上吃飯。這是你嫂子那邊的小廚房備的，咱們邊吃邊說。”

謝逢的心弦被這番話松了下來，端起碗，稱呼就改了回去：“哥，什麼事？”

謝遲瞟了眼手邊的奏章：“我今天幫父皇看奏章，第一本就翻到了這個，給你下來了。你寫的？怎麼回事？”

謝逢也睇了一眼，一聲苦笑：“你怕我招惹麻煩？”

謝遲點頭：“你不怕？”

“最初也怕，現在不了。”謝逢歎了口氣，“元昕那件事後……我想著我殿見了陛下，陛下也沒說什麼，就很想知道他現下對我到底是怎樣的看法。這樣問安的奏章我每一旬都寫，這已經是第十一本了。”

只不過，皇帝一個字都沒有回過他。

謝遲不訝然。

他在讀這本奏章的時候，到了謝逢語氣中的忐忑謹慎，自然覺得這是頭一次試探，沒想到這竟是第十一本。

那麼……他是每一本都這樣的提心吊膽？

謝遲中發沉，夾了一筷子涼菜添到他碗裡：“別寫了。我知道你心裡有結，可這事……”他搖了搖頭，“父皇有父皇的苦衷。”

“我想從這件事裡走出去，我曾經也以為，我已經走出去了。元昕那件事之後，我才知道我是走不出去的。”謝逢笑意艱難，眼眶不知不覺地就紅了，“陛下見了我也沒發火，我便又覺得此事還有轉圜餘地了。我還是想去解釋，想告訴陛下我絕無異心。”

“知道。”謝遲忽而道。

這話在謝逢聽來莫名其妙。他其實是想說，陛下大概知道。

可他想了想，還是不好繞過皇帝擅自將此事穿，只改口道：“我知道你沒有異心。這件事……父皇確是有些固執了。”

謝逢沒有說話，謝遲抬眼瞧了瞧他，鄭重道：“你的苦我都明白，來日我會把該還給你的都還給你。你若信我，就安心等著，不要再讓自己更難過了。”

但謝逢搖了搖頭：“不，你不明白。”他頹然一喟，“其實現在爵位對我來說，不那麼重要了。我便是一直當前侍衛，日子也能過得下去。”

他說著又笑了一笑：“我更在意洗這罪名。這罪名於我而言，就像夢魘一樣。我只想陛下信我，哪怕他信了卻不能公諸於世都不要。”

這件事已經纏繞了他五年，令他頹喪，使他迷茫。他一度懷疑聖賢書裡那些忠君之言究竟值不值得一信，好在他最終將自己從那種質疑裡拖了出來。

他現在只能著自己近乎愚蠢地去相信，這件事一定會有結果。

陛下是明君，陛下不會讓他不明不白的過一輩子。

後宅，吳氏在晚膳之後，終於決定往宜春殿走一趟。

但不是想去見太子妃，而是去見鶯枝。想，或許還有機會拉攏鶯枝一把，鶯枝現下又在太子妃近前侍奉，常能見到太子，翻的機會唾手可得。

最讓如有天助的是，鶯枝當下還沒住進宜春殿的院牆，而是和另外幾個宮一起住在宜春殿後的一方小院裡。否則的話，去見人就不太方便了，太子妃邊的規矩嚴，若走進宜春殿去見，肯定要被盤問半天。

吳氏於是帶著侍候的宮進了那方小院，幾間屋子的燭火都亮著，有個小宮遙遙地瞧見，趕忙過來磕頭。

吳氏就正好詢問了鶯枝住在哪兒，那小宮給指了路，便提步往那間屋子去了。

到了門口，吳氏叩了叩門，裡面響起一聲“誰啊？”。

吳氏邊的宮道是吳孺子，門便很快打了開來，鶯枝大有些詫異地看看，又趕忙福見禮，吳氏就提步進了屋。

隨意地坐到羅漢床邊，不經意間看見了榻桌上放針線的小竹筐。

那筐子上用紅布蓋著，依稀可見有幾針從紅布上冒了出來。除此之外，吳氏還瞧見一只像是布娃娃的手一般的東西，從筐邊出。

一哂，正好拿此事做了話題：“姑娘做針線？”

鶯枝卻有些慌，聽提起針線，就匆匆地將竹筐整個拿了起來，轉手收到了榻桌下面：“奴婢閑來無事，坐著玩玩罷了……”

接著又朝欠了欠：“奴婢去沏茶。”

鶯枝幹活麻利，茶水很快就沏了上來。吳氏端起來抿著，聽得疑道：“不知孺子前來是為何事？”

吳氏擱下茶盞：“你前陣子想見我時，我神不大好，便沒有見你。近來神好了，想起這事就來看看。”說著語中一頓，就將這太極打了回去，“不知姑娘找我是為何事？”

想，自己把這個臺階遞過去，鶯枝一定會把該說的要求說了，然後們便可順理章地說下去。鶯枝想要的無非是太子的寵，吳氏自己雖然也不得寵，可與太子妃同在一府這麼多年，太子妃的脾必定還是比鶯枝清楚。

太子既然喜歡那樣的，那鶯枝走太子妃的路子，或許就會有出路。

但沒想到，鶯枝說出來的卻是：“奴婢只是想結個善緣，沒什麼要事。沒想到還勞得孺子專門跑一趟，真是罪過。”

吳氏顯然一怔，一時覺得鶯枝必是在賣關子，但看看低眉順眼的神，又完全不想。

“……什麼也不求？”試探著追問。

鶯枝冷靜地頷首：“是。奴婢在宮裡的年頭長了，總想著結些善緣總是好的。但如今在太子妃邊做事，這善緣大約也不太好結了，不合宜春殿的規矩。”

這話聽著，簡直是在逐客。

吳氏覺得詫異無比。覺得鶯枝的拜見必定不是目下所說的這樣，無比納悶兒究竟是什麼讓鶯枝轉了想法。

“你……並不是想爭寵？”吳氏低著聲音，遲疑道。

“您說什麼呢。”鶯枝雙頰一紅，盯著地面深深一福，“天晚了，您慢走。”

還真是在逐客。

吳氏在怪異的覺中盯了半晌都沒再說出話，更加顧不上這樣是不是有些不敬，怔了半晌，才回了神：“那好……那我就走了。”

鶯歌繃的神一緩，站起，畢恭畢敬地送吳氏出門。

邁出的房門後，吳氏被秋夜的涼風一吹，又清醒了一些。於是側首又看看鶯枝那張姣好的容，有些不甘的勸道：“姑娘可想好。以姑娘的容貌，想飛上枝頭，總是有些機會的。”

“這話可不敢說。”鶯枝只這樣回道。

不能在吳氏這兒心思了。

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要好好辦太子殿下所想的事，太子殿下遲早會給一個名分的。

這是孟德興告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