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一名年輕的朝史抿住笑意, 調皮落筆——
武德皇帝金口玉言, 百共為見證, 史徐靜書於武英殿庭辯連挫太常卿姜正道、禮部尚書陳尋。雖抖抖索索,卻芒萬丈。
當然, 如此調皮搗蛋的記錄顯然不會原封不收進史冊, 這段記述只是年輕朝史自娛的玩心, 不會給人發現。
就像誰也不會知道,玉階前那個看起來似乎事不關己的信王世子趙澈, 一顆心始終隨著徐靜書起起伏伏。
那顆心最終在糯糯卻無堅不摧的嗓音, 一點一點慢慢坍塌下去,在那看似弱卻璀璨有力的芒下,不爭氣地臣服為任宰割的模樣。
*****
朝會後半程徐靜書一直在發懵, 接下來所議之事基本沒聽清。
心裡咚咚咚,耳旁嗡嗡嗡, 臉頰後知後覺地發起燙來, 後背甚至莫名其妙開始冒熱汗。
腦子裡卻一片空的澄明, 什麼也沒想, 整個人就像踩在雲上, 有種說不上來的懸空。
直到察覺排在自己前面的人開始執退朝禮, 才恍恍惚惚跟著別人的作。
暈乎乎隨著眾人退出武英殿後,今日在殿前當值的同僚沐青霓、羅真、申俊三人關切地湊到旁。
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只能從他們的型判斷是在詢問庭辯結果。
於是張了張, 卻像忽然失語似地, 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於是又默默閉,木著臉跟在三位同僚旁往外走。
退朝的員們倒沒誰上前來搭話的,只是有些人在經過他們幾人時,會向徐靜書投來興味一瞥。
沐青霓見狀以為徐靜書今日庭辯失利了,趕忙小聲對羅真、申俊道:「別問了別問了,勝敗乃兵家……呃,咱們雖不是兵家,那也沒多大個事!」
出城門的甬道本就狹窄,大朝會人又多,齊齊散朝出來便難免有些擁嘈雜。
這下徐靜書耳畔更是嗡得厲害,索呆滯地目視前方,對旁人的目與沐青霓的言語全無反應。
看起來像是飽失敗打擊,怕不是要哭了?!沐青霓心中一驚,顧不得許多,趕忙展臂攬住的肩,難得溫地安道:「真沒什麼的,姜正道那種老……」
接收到申俊投來的提醒目,沐青霓急忙將險些就要口的「老賊」嚼吧嚼吧吞了,改口道:「那種老前輩!哪是一兩次彈劾就能徹底拿下的。上回咱們中丞大人親自出馬不也沒麼?不會有誰責怪你的,別怕,啊?」
這邊廂,徐靜書依然沒什麼反應。倒是鴻臚寺九議令主段微生走上前來輕咳一聲:「這還在城呢,摟摟抱抱像什麼話?」
語畢斜睨沐青霓一眼,飄然而去。
沐青霓也不知是被驚著還是怎麼的,當下鬧了個大紅臉。訕訕收回環在徐靜書肩頭的手,無聲扭下頜,衝著段微生的背影做了個怪相。
*****
「說起來今日其實咱們幾個的大日子,」羅真也以為徐靜書是庭辯失利了打擊,趕忙笑轉移話題,「考放榜呢!要不咱們散值後一同去祿府外頭看榜?瞧瞧別人如何答卷與堂辯,咱們也能取長補短嘛。」
他們幾人都是今年三月考的,應急缺提前上任時,祿卿顧沛遠曾單獨告知過他們各自在考中的排名,看不看榜沒太大所謂。
但考出榜不是隻將考績排名列出來,還會把名列前茅的應考者答卷與堂辯記錄抄謄張出來,供大家觀賞析。
申俊也趕忙道:「我看行!還有,月初時京兆府不是說在城西增開了一夜市麼?看榜過後咱們就去夜市喝酒去!聽說城西坊市近來新起了很多茶肆、酒樓、戲園子,夜裡還有許多小攤販,比從前南面的夜市熱鬧多了。」
自武德元年起鎬京的宵時間就是子時,故而夜市是一直存在的,但主要集中在城南四衢坊一帶,平常日子裡也比較蕭條,京中百姓都不大去。得到諸如去年小年夜前夕徐靜書去過的花燈夜集那樣,逢年節盛會才會有點氣氛。
畢竟武德元年之前舉國陷亡國之禍,在長達二十年的臥薪嚐膽後才驅逐了侵的異族政權收復河山,民生自談不上多繁榮。如今經過四、五年的緩慢復蘇,鎬京總算開始重振京畿王城該有的氣象了。
說到南城的新夜市,沐青霓立刻來勁了:「這主意不錯!咱們不是才領了薪俸麼?有錢!花,可勁兒花!」
說話間,四人已出了城城門。
一路神遊太虛的徐靜書猛地扭頭看向三位同僚,雙眸晶亮灼灼,仿佛剛從夢中驚醒:「你們說什麼薪俸?為什麼我沒有?」
三人傻眼。
半晌後,申俊才解釋道:「月初發的。那時你在家準備今日庭辯,許是大家忘記告訴你,待會兒咱們回去你就問問,想來是會補給你的。」
「哦哦,好的,」徐靜書總算出了笑模樣,倆眼彎得像小元寶,「咱們每個月薪俸是六十個銀角,對吧?」
羅真搖搖笑道:「咱們三月快中旬才上任的,這回便隻領半數。不過咱們除了薪俸六十個銀角外,每個還另有六個銀角的補,說是九等員的家侍補。」
大周律《吏部》卷中有規定,朝廷會為九等員承擔一名家中侍者的月銀開支。按如今京中行,尋常人戶中的侍者月銀大概就三到五個銀角之間,朝廷補六個銀角也算大方。
徐靜書眨了眨眼,喜滋滋:「就是說,咱們這回總共領三十三個銀角?」
「說了一路的話,你半個字沒聽進去,跟傻了似的。這一說『薪俸』倆字,你倒是耳聰目明、口齒伶俐,」沐青霓哭笑不得,「今日庭辯真輸了?」
「沒、沒輸的!」徐靜書腦袋搖撥浪鼓,趕忙將庭辯的形大致講了。
不但功彈劾姜正道,還扛住了禮部尚書陳尋的質詢、全而退,這何止是沒輸?分明就是大捷啊!
三位同僚好生一頓瞠目結舌,愣在路旁半晌後,忽地相互對視一眼——
然後衝上去齊齊將猛一頓搖晃。
「你那臉嚇死人!還以為你輸了要哭呢!」
「喝酒,必須喝酒!」
「還得你請客!」
「晚上我還有事,喝酒我就不去了,」徐靜書被他們搖得滿腦子叮叮咣咣,咬牙忍痛,虛弱笑道,「給五十個銅角,你們仨分著喝,這就算我請客了!」
還得攢錢買小宅子呢,不能花的。
雖還沒打聽過京中買宅子是什麼價錢,可如今與趙蕎在柳條巷賃的那宅子一年租金換算銀角是四百二。租宅子一個月都要三十五個銀角,若是買的話……
算了,還是儘量小一點的宅子吧,越小越好!
回神見三個同僚不可思議地瞪著自己,徐靜書這才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過分了。
如今的價是百枚銅角換一枚銀角。出五十個銅角,還讓三人分著去喝酒……
那還真只能「喝酒」,想再加個小菜都隻夠點素菜。
「五、五十個銅角是小氣了點,」徐靜書自省一番後,弱弱笑得疼,「那我再加……十個銅角!」
是真的當他們三人是朋友,才肯出手這麼「闊綽」的!若換了是旁人,一個銅子兒的酒都不會捨得請。
其實三個同僚也就是想替慶賀一番而已,倒不是真想占什麼便宜。見像是有難,大家也地不多。
沐青霓笑道:「。既你今日有事,我們也不拖你。過兩日散值後我們仨再流回請你。大家同年考又一起共事,私下裡總該常來常往才好。」
*****
散值回到柳條巷的宅子,一直等在門口的念荷道:「二姑娘帶人去夜市擺攤說書了……」
「哦,那我就同你們一道吃晚飯吧。等我換裳就來。」徐靜書隨口答了就往自己院裡走。
念荷追著的步子急急道:「世子在正廳等您好半晌啦!說是等著您一道去替二姑娘捧場,已在城西那頭都訂好小宴。三公子、四公子、小五姑娘也要去,連玉山公子都要去的。」
徐靜書僵住腳步,扭頭看向念荷:「二姑娘今日,是在城西夜市說書?」
見念荷點頭,尷尬得頭髮都快豎起來了。
阿蕎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去城西夜市擺攤說書?那個不心的表哥為什麼又要在城西訂小宴?這前腳才跟同僚們說今晚有事,若待會兒後腳就在城西夜市上見——
很好,以後在幾個同僚面前大概也不必做人了。
真是尷尬到哭無淚。
換下袍後,徐靜書在藕荷春衫外添了一件玉素錦連帽披風,撈起兜帽遮了大半頭臉,這才鬼鬼祟祟到正廳見趙澈。
「走吧?」
趙澈被這副打扮驚著:「你很冷?」
「不是,我虛,」徐靜書著脖子垂下臉,「心虛。」
*****
上了馬車後,徐靜書彆彆扭扭坐在旁側長凳上,離趙澈遠遠的。
正中坐榻上的趙澈淡垂眼簾,溫聲噙笑:「坐過來,有事和你說。」
徐靜書「哼」了一聲,扭頭不看他,隻抿住忍不住上翹的。
「是正經事,」趙澈眉梢輕揚,臉上寫滿正直,「今日朝會後半程,你是一個字沒聽進去吧?」
「啊?對。後半程不是在說全城搜宅徹查後院麼?似乎還說了要在南境與鄰國開互市……」
徐靜書真以為朝會後半程還說了什麼自己該聽又沒聽到的正經事,趕忙扭挪過來。
趙澈低低淺笑,長臂一展將撈過來抱進懷裡,仿佛後有條無形的狼尾繞過來將溫圈住。
「你這個人……不對,你這隻狼!」被迫橫坐在他的上,掙不得,只好笑嗔著將腦袋使勁往後仰,「不是說有正經事?」
趙澈抬掌托住的後腦勺,眸底笑意明亮繾綣,口中卻當中鎮是一本正經:「徐史今日當庭力挫兩位強敵,大勝而歸,在下理當……」
「停停停,快別說了,」徐靜書赧然捂住他的,「對姜正道那是你教得好。至於陳尋大人,我純屬僥倖。」
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今日陳尋是沒想與死磕,否則這會兒未必笑得出來。
想到這些,慚愧地紅了臉,忍不住扁著無奈笑歎一聲,雙手環住他脖頸,有些沮喪地垂下眼簾。「今日連皇帝陛下都瞧見我在抖了,還當眾說出來,好丟臉。」
今日庭辯雖是大獲全勝,但背後其實是許多看不見的激烈角力,並非一人之功。還差得遠呢,知道。
「姜正道的事非你一人之功,這是事實。但不是什麼人都能在陳尋面前全而退的,」趙澈了的發頂,「傻兔子,你不知你今日有多厲害。」
眼下他在人前還得裝盲,是以下朝時不便走到旁去,只能隨著王一行走在後頭,遠遠不著痕跡地注視著。
就看著一路恍惚到面無表,任由旁的同僚們如何安寬也始終如在夢境,實在可又……好笑。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沿路以炙熱目追隨的,可不止他一個。
旁的一些年輕員好奇、驚豔的目暫且不提,最趙澈覺得刺眼的,就是與沐青霓一左一右沿路護著的申俊。
當初祿卿顧沛遠保薦五名應考者應急缺進史臺,申俊就是其中之一。原本趙澈對他只是有點印象,但並沒有刻意留心。
今日退朝途中,他瞧著申俊看徐靜書的眼神,本就不是看尋常同僚的眼神。
他心酸氣悶地歎了一口氣,將下杵進懷中小姑娘的肩窩:「你今日大獲全勝,是不是應當做點什麼,以示慶賀?」
說著略略偏頭,鼻尖若有似無挲著膩如暖玉的頰邊。
他這個作惹得徐靜書周遽然升溫,面頰頓時被他的氣息熨緋紅落霞。
出食指抵住他的額角,烏潤的眼中盛滿狡黠又赧的笑:「別想騙人,你就是想找個名目佔便宜。」
兩人得很近,氣息纏翻滾,車廂漸有旖旎熱燙無聲氤氳。
「那你給不給這便宜占?」趙澈笑,滿眼全是求。
徐靜書紅著臉笑覷他,搖頭:「不給。」
「真不……」
不等他說完,紅臉兔子已飛快湊近在他上落下一記輕啄。
「啵」的一聲,似花開的瞬間,紛紛揚揚炸開漫天,讓猝不及防的大尾狼頓時迷蒙了雙眼。
「徐史這樣厲害,怎麼能給你佔便宜?」臉紅得像櫻桃,卻要強做威風凜凜狀,「自然是只能我、我來占你便宜!」
說完,還流氓兮兮出兩指挑起了人家的下。
趙澈順著的力道,溫馴無比地仰起笑臉:「那,請徐史不必太過憐惜。」
如此沒沒臊求著想被佔便宜,徐史自然是卻之不恭,大逞「口舌之利」,以示慶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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