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亭驛是大驛,驛吏送往迎來過不知多中外員,但這麼古怪的客人還是第一次見到。
此人約莫冠齡,拿出的是神翼軍都尉的文牒,但看他錦華服,玉勒雕安,又生得俊逸無雙,通氣度一看便是個金尊玉貴的王孫公子,仆從們也個個駿馬輕裘、赳赳昂昂,不似等閑門戶。自然,有些天潢貴胄瞞真實份在城中行走也不是稀罕事,怪的是今日歲除夜,便是不與家人團圓,也該邀上三五好友去平康坊的銷金窟里醉夢一場,跑到驛館里來做什麼?
更古怪的是他到了館中,一問正堂中有客人宴飲守歲,只剩下廂房,他也不走,給仆從們了最好的酒肴,自己卻獨居一室,菜肴糕點湯羹一概不要,只要酒和橘子。
但客人的事他不敢多問,麻利地將酒和橘子送了去,那客人取出個金餅子:“這里不要人伺候。”
驛吏唬了一跳,隨即喜出外,那金餅子足有二兩,本來歲除到值夜夠倒霉的,沒想到天降橫財,他遇上這麼豪闊的客人,不由千恩萬謝。
桓煊道:“將我的從人伺候好便是。”
驛吏道:“自然,自然,貴人請放心。只是有客人借用了爐灶,菜肴上得慢些,請貴人見諒。”
桓煊自然知道借用爐灶的客人是誰,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驛吏揣著金餅子,滿面紅地退了出去,往庭燎里又添了點柴禾和竹筒。
火焰燃得更高,竹筒裂噼啪作響。
桓煊從盤中拿起只橘子,剝開嘗了一瓣,不由皺起眉頭,驛館的橘子不比宮中的,又小又酸,但他還是忍著酸慢慢將整只橘子吃完,只為了住方才那碗羊湯面的腥膻。
門扉大開著,庭中的火照進屋子里,北面不時傳來歡笑和呼盧喝雉的聲音,那是蕭泠的侍衛們一邊打樗一邊守歲。
蕭泠不在其中,這時候在為他長兄煮生辰面。
桓煊忽然不知道自己為何來這里,或許他只是不想留在宮里,不想回王府,又不知道能去哪里。
他一邊剝橘子一邊喝酒,剝出的橘子放在盤中,剝到第六只的時候外面飄起雪來。
雪越下越大,鵝般大的雪片紛紛墜燎火中化作水,驛吏往火中添了許多柴,可抵不住雪大,不多時燎火還是熄滅了,庭中一片黑暗。
正堂中,田月容打完一局雙陸,問來送酒食的驛仆道:“方才外頭來的是哪里的客人?”
驛仆道:“是軍中都尉。”
田月容并未多想,都亭驛離宮城近,許是明日參加大朝的武,生怕錯過時間,這才在此飲酒等候。
驛仆走后,向庭中了一眼:“大將軍也該回來了。”
春條道:“外頭雪下這麼大,娘子出去時沒帶傘,我去給送傘。”說著便站起。
田月容拉住:“那麼多皮糙厚的大男人,哪用得著春條姊姊冒風雪,凍壞了你家娘子要心疼的。”
春條笑道:“哪里就像田姊姊說的這麼了。”
田月容春條的圓臉:“好,我們都疼你。
春條紅了臉。
小順站起:“春條姊姊坐下歇歇,我去給大將軍送。”
話音未落,一個人先他一步拿起傘:“我去送吧。”
卻是程徵。
小順連忙回手:“那就有勞程公子了。”
程徵道:“是在下分事。”說著撐開傘,走向庭中。
有個侍衛愣頭愣腦道:“程公子,還有傘呢,多帶一把呀……”
話沒說完,后腦勺上被田月容拍了一記:“多。”
那侍衛半晌明白過來:“哦!”
后腦勺上又吃了一記,田月容道:“哦什麼,去打酒!”
春條低了聲音道:“田姊姊是想撮合娘子和程公子麼?”
田月容道:“春條姊姊覺得程公子不好?”
春條想了想道:“也不是不好,就是娘子似乎沒這個意思。”
田月容道:“程徵好歹近水樓臺,且他細心,大將軍邊有個人噓寒問暖也是好的。”
春條道:“依我看段司馬好的。”
田月容“撲哧”一笑:“段北岑是好的,可惜兩人一起長大,要能早了。我倒是希大將軍真如傳言中那樣養上七八十個面首,奈何不是這樣的人。”
拿起酪碗吃了一口:“當年大將軍與朝廷合兵去西北平叛,我跟著大將軍一起去的,因為常伴大將軍左右,也時常能見到故太子。程徵上其實有幾分故太子的影子,都是文質彬彬、微的人,我有時候想,當初大將軍途經,巧救下程公子,說不定是冥冥中的天意呢。”
頓了頓道:“當然能不能,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春條點點頭沒再說話。
……
隨隨將湯舀湯碗中,用竹箸撈起面條分兩只碗里,然后端到食案上。
這碗湯面年年做,每個步驟都十分練。
總是做兩碗,桓燁一碗,自己一碗,陪著他一起吃。
這麼多年,這已了的習慣。
拿起竹箸,撈起一面條正要往里送,不知怎麼想起方才歲除宴上,桓煊一口一口吃著羊湯面的形,忽然沒了胃口。
面條回湯里,放下竹箸,只是靜靜地坐著,直到面條變糊變冷,方才站起向外面走去。
走到廊下,才發現庭中燎火已經熄了,天空中飄起了大雪。
正想向驛仆借把傘,便看見一個披白狐裘的影一手撐著傘,一手提著盞琉璃風燈向走來。
庭中昏暗,風燈照不清他面容,何況面容還半在傘下。
隨隨心口一,頓住了腳步。
那人走上臺階收了傘,風燈照亮了他的臉,是程徵。
當然是程徵,大節下的,這驛館中只有他們一行人,除了他還能有誰?
可是還是止不住有些失。
程徵瞥了一眼飄墜的雪片道:“雪下大了,在下來接大將軍。”
隨隨點點頭:“這麼大的雪,勞程公子走一趟。”
程徵道:“大將軍不必見外,在下在屋子里呆久了有些悶,正想出來走走。”
說罷撐起傘:“大將軍請。”
傘很大,本來兩個人撐正好,但是隨隨與他始終保持著一個人的距離,程徵不敢靠上去,只是將傘往那邊偏,自己左肩上不一會兒便落滿了雪,連頭發上都覆了層雪。
隨隨道:“程公子不必把傘都給我,你舊疾未愈,仔細著涼。”
程徵道:“多謝大將軍關心,在下省得。”
話是這麼說,手里的傘卻是一寸都未偏。
兩人出得廚房所在的小雜院,往正院的方向走,程徵道:“大將軍去堂中守歲還是回院中就寢?”
此離下榻的院子還有很長一段路,程徵這樣半個子在傘外,說不得要染上風寒,隨隨便道:“先回正院吧。”
兩人遂向正院走去,不等他們走到門口,一道頎長的人影從墻邊的黑影中走出來,距他們五步遠停下來,一不。
程徵向隨隨道:“方才驛館新來了一群客人。”
隨隨卻已認出他來,向程徵道:“程公子先進去吧。”
程徵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那是誰,向那黑影看了一眼,對隨隨道:“大將軍……”
隨隨道:“你先回去,我稍后就進來。”
程徵臉上掠過憂,將傘給:“大將軍小心。”
隨隨道:“傘你撐著吧。”
程徵卻拉起的手,把傘柄塞進手中,又回頭向那黑影看了一眼,這才向院中走去。
隨隨撐著傘向桓煊走去,他沒披狐裘,上只穿了件錦袍,也不知在風雪里站了多久。
“殿下降,有失遠迎。”在兩步開外站定,平靜地道。
桓煊恨了這無于衷的模樣,一氣沖上頭頂,他上前兩步,猛地奪過手中的傘向旁邊扔去,傘在雪地上打了幾個轉,被寒風吹遠了。
隨隨沒去撿,淡淡道:“殿下喝醉了。”
四下一片昏暗,只有院里出的燈火映在雪地上,桓煊看不清的神,但他可以想見那雙琥珀的眼眸有多冷漠。
其實一直都是如此,還是鹿隨隨的時候便是如此,外表看著似水,里卻是不化的堅冰,無論他怎麼鬧,怎麼折騰,都只是冷眼旁觀,因為只有桓燁能牽的喜怒哀樂。
他恨極了這樣的,可又極了這樣的,時至今日他已騙不了自己,即便知道都是假的,即便知道心里本沒他,他也放不下,放不下,忘不掉,掙不開。
掙不開便不掙了,他要,他要拉著他的太一起沉淪,一起墮深淵。
他抱住溫暖的,將重重抵在墻垣上,低下頭尋找的。
他找到了,那麼溫那麼甜,幾乎將他整個人融化,他用手握住的脖頸,覺管在掌心快速地搏,的膛起伏,呼吸急促,吐出的白氣像春山中的霧靄,把周遭變得旖旎又朦朧。
“不就是逢場作戲麼?”他抓著的肩頭,額頭用力抵著的額頭,“別人可以,我也可以。”
說完,他重又吻上的雙,用力撬的齒關。
接著,他的上傳來一陣鉆心的痛,將他的咬破了。
隨隨冷冷道:“不行。”
桓煊吃痛,子一頓,雙卻仍舊抵著,啞聲道:“為什麼不行?”
隨隨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桓煊松開,垂下眼簾,用手背上的,忽然抬眸輕笑了一聲:“有什麼不行?”
他一字一頓道:“我本就是個無君無父,無母無兄,罔顧人倫的,禽。”
隨隨心里微微一,想起回到魏博的那一日,的嬸嬸指著的鼻子,尖聲咒罵:“連親叔叔都殺,你這刑克六親的煞星,罔顧人倫的禽!”
于是當著的面殺了的堂兄和堂弟。也許是對的。
雙睫輕,閉上了雙眼,桓煊低頭咬住的,兇蠻地攻陷,腥甜的氣息在兩人齒間彌漫,已分不清是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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