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確自許家回去後，就不再讓人伺候自己左右。

若非是如今朝局恐有變化，他大抵還會稱病告假，直到確認沒有染病，也不會傳給他人為止。

太自東方升起，寧確抬手扶了扶冠帽，步走出了家門。

小廝在他後出憂心之：“老爺……”

寧確擺了擺手：“昔年做道士時，也是自己料理自己的事務，如今離了人，難道就活不了嗎？”

寧確自個兒驅車去了宮門口。

今日陛下要如期上朝。

寧確環視一圈兒，便見個個眉尾低，那漆黑雙眼之中，掩藏的是焦灼與惶恐。

他們都怕死……

“諸位請進。”衛大開宮門，允了他們。

等來到朝會的大殿中，一道影已然坐在了屏風之後。

那影端坐，依舊威嚴。

眾人見狀舒了口氣……看來陛下無事！

“近來京中之疫病，想必諸位也聽聞了。”梁德帝頓了下，道：“與諸位如此相見，也非朕所願。”

眾臣恍然大悟，原來陛下是怕他們將病傳給他呢。

他們連忙拜下道：“陛下龍無恙，臣等方能心安。而有天子之氣庇佑，想必京城百姓定能安然度過此次災禍。”

意思就是，您不見我們，我們也明白！絕不會想！

梁德帝低低吐出了一個“嗯”字。

隨即侍站在屏風外，按往日裏朝會的流程，讓大臣們該奏的奏，該議的議。

待到最後快退朝時，才有個不大起眼，也頗為眼生的男子來到殿中，跪地自稱“縣尉”。

雖是麵聖，他卻毫不見局促慌，沉聲道：“經查，下發現這骨蒸病源頭便在濮侯之子方紹的上。”

幸而濮侯如今被封在府中，不然恐怕要指著他的鼻子大罵“放屁”。

梁德帝淡淡道：“朕聽聞方紹前些日子才從外地返京。”

那縣尉道：“正是。”

梁德帝可惜道：“人這一死，倒無從查探了。”

縣尉又道：“下又有了新的線索。”

“哦？”

“方紹有些相好友，如今也在惶然之下，躲在了府中不敢出門。從他們的口中，下得知……方紹回來時，還有一同行子。子乃是方紹的心上人，想來他二人應當分外親。方紹還接過什麽人，可能在哪裏染的病，這子應當知曉一二。”

“嗯，立即找到。就算什麽也不知道，但與方紹朝夕相，恐怕也已染病。”

“是，下定不辱命！”

眾臣聽到這裏，安心了，但又沒能完全安心。

現在能找到源頭了，也許一路索過去，就能及時掐滅。

但是呢，這個子什麽份？若是在外頭晃，那可了不得……

眾臣們完全陷了對這子下落的思慮之中，直到退朝了走出皇宮，腦中想的仍是這事。

而他們前腳剛走。

屏風後的梁德帝肩頭一塌，靠住椅背，起了氣。

賀鬆寧就蹲在他的側，一手扶住了他。

梁德帝垂首看了賀鬆寧一眼，輕歎道：“你也辛苦了。”

賀鬆寧低聲道：“臣的本分。”

那日賀鬆寧進宮見他，跪地說自己並無解病之法，隻想侍奉他左右。

說好不容易得見生父，怎能忍就此兩隔……

梁德帝留下了他。

事實上，留下他也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

賀鬆寧機敏，不畏生死，一心以他為先。

而且賀鬆寧還很有手段。

有些事，比如今日朝會，梁德帝不必細說，賀鬆寧便能立即意會自己應該做什麽。

這時醫上前來，再為梁德帝診治，又讓宮人取了藥來。

宮人在一旁服侍梁德帝用藥，而賀鬆寧皺眉問醫：“如何？”

醫了汗：“未、未見好轉。”

皇帝聽了這話也依舊顯得平靜，隻扭頭對賀鬆寧道：“你尚年輕，若死在這裏，可會後悔？”

賀鬆寧堅定地道：“不會。”

若此時是薛清茵來答這個問題，會告訴皇帝“也許會，但不來我一定會後悔”。

但賀鬆寧不是薛清茵。

他了解皇帝，但又沒那麽了解。畢竟直到如今，他才真正與皇帝朝夕相起來。

皇帝此時輕歎了一口氣，又問：“你在朕跟前，隻能口稱‘臣’，心中也不覺得怨懟嗎？”

賀鬆寧道：“隻有痛苦。”

醫惶惶然地聽著這般對話，隻覺得好像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頓時將頭埋得更低，不敢往深了想。

“回去歇息吧，若這一回朕與你都能活下來……朕會賞賜你。”梁德帝說著，重重地咳嗽了起來。

賀鬆寧連忙又扶住了他，麵上沒有因為“賞賜”而出半點喜，滿臉都寫著憂。

但他心裏清楚。

皇帝何時不能賞賜他呢？這是實在不值一提的事。

而當從皇帝口中特別說出來的時候，那就說明這賞賜非同一般了……

是要就他所想嗎？

……

賀鬆寧就這樣在宮中生熬了十來日。

他也幹脆不再束發。

日夜守在梁德帝的床榻邊，端茶遞水，將世間孝子能做的事他都一一做盡。

他如往常一般，從梁德帝前起，手中還端著一盆水。

“嘭”一聲在殿中炸開。

水盆傾覆在地，而賀鬆寧也摔了下去。

“薛公子？”宮人在屏風外怯聲問，“出什麽事了？”

賀鬆寧用力地閉了下眼，之前愈合的舊傷又疼痛了起來。

他心一沉……

他到底也還是染上了？

但這時，有宮人歡歡喜喜地奔進門來，跪地道：“陛下！承興殿那邊傳了消息來，說七皇子如今能下地了，想必是大好了。”

賀鬆寧中一時湧上了一說不清楚的緒。

那些宮人急著報喜，又兼之不大明白如今賀鬆寧在宮中究竟是個什麽位置，一時竟無人去扶他。

梁德帝此時抬起手來，抓住床柱坐了起來。他也舒了口氣。

七皇子能活……

他活下來的可能自然也增大了。

“……承興殿上下，仍活著的，重賞。不幸死的，便將賞賜予在宮外的家人。”

梁德帝說罷，語氣微淩：“愣著作甚？將薛公子扶起來。”

七皇子好了，賀鬆寧卻倒下了。

因為疑心賀鬆寧也染病，之後他便沒能再去服侍梁德帝。

他被獨自留在了一偏殿中居住。

夜後，賀鬆寧一人坐在殿中，目穿過四瓣蓮形狀的窗欞，看向外麵的天地。

月經過窗欞的切割，落在地麵上都是碎的。

一種強烈的仄淒冷之從賀鬆寧中升起。

“好像有些後悔了。”賀鬆寧喃喃道，“清茵。”

在這世上越是掙紮，越是攀爬。

方才知曉若有人能毫無顧忌的，全心地著你，該是何等寶貴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