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后,喜峰口外,灤河邊。
塞外秋涼重,未時剛過,鼻尖和面頰已經能到寒氣侵襲了。
鄭海珠從保鏢頭子蔡手里接過紙錢,一張張地扯開,投新燃起的火堆。
“王公公,今天是你的五七,魂和魄都該上路了。公公走好,過一陣,到了冬至,我在大寧鎮那邊,好好地給你設一次壇子,再與你說說口口外的形。”
鄭海珠沒嘮叨上多久,不遠的營帳外,正與幾個錦衛蹴鞠的朱由檢,就跑了過來。
鄭海珠將剩下的一沓紙錢遞給年。
邊背袖旁觀的張燕客,略帶吃驚地看著朱由檢燒完紙錢,又仔細地將一盅酒灑在地上,才又跑回去踢球。
張燕客著聲兒嘆道:“乖乖,本公子頭回見,堂堂大明親王,給個太監燒紙祭酒,啊,那個,雖然吧,這位親王,胡子都還沒長幾呢。”
鄭海珠站起來,認真道:“禮不,才是天理人倫。信王打小,也是得了王安護佑疼的。三公子,你當初,見到荷姐陷囹圄時,不也記得上長泡麼?那時候,你可曾想過,堂堂貴公子,怎好為從前的婢四奔走?”
鄭海珠的口吻里沒有說教意味,更不帶譏誚彩,溫和的語氣,提及昔年景,令總是一副紈绔不羈作派的張燕客,也不免生出慨來。
張燕客輕嘆一聲:“你不說,我都不覺得,一晃七八年了。”
又轉了目,與鄭海珠相接:“你方才,蹲那兒燒紙錢的認真勁兒,還真像當初在庵堂外拉爛泥、給荷姐找證的樣子。彼時我就在想,這姑娘,不簡單,將來說不定能進大理寺。嘿,沒想到,你比本公子看好的,還能折騰,國務寺,嘖嘖,一聽就比大理寺更像閣。”
鄭海珠攏了攏寒的領子:“閣,我會進的,商老爺與我,都是閣臣的首選。”
張燕客早已不會覺得一個婦人說出此話,是刺耳的。
他更關注對方回報給自己這邊的利益。
張燕客已然相信,鄭海珠即使對私教深厚的人,也不是什麼好事都帶上。
分人。鎮邊武將,會推馬祥麟,封疆大吏,會推黃尊素,總督親信,會推盧象升,但在擴張財富流的版圖上,除了鄭芝龍外,顯然也看好他們浙江山的商、張兩家。
此番,鄭海珠奉旨督察大寧鎮的復建、軍防、布政等事項,特意帶上了張燕客。
鄭海珠給這個商周祚的“白手套”,啟發了一個全新的業務:票號。
“三公子,杭嘉湖紹甬五府,縉紳宦們的家底,說富可敵國亦不是吹牛。如今戶部搞清田,正是讓這些貫來只曉得兼并田地的老爺們轉個路數的好機會。”
路上講解了幾回后,張燕客總算明白了,鄭夫人說的這個“票號”,不但可以給尋常人匯兌銀子,還可以給戶部匯兌餉,不但可以匯兌,還可以放貸。
好比是讓浙江的有錢人,從“銀子—買田—出糧出桑—銀子”的模式,直接變“銀子生銀子”的模式。
鄭夫人說,票號,和在鎮江與臺灣北港的河或海運保險社,一樣都屬于“金融”。
既然從京杭大運河到薊鎮,再到塞外的大寧和蒙古察哈爾,都已經鋪設好了自己的人,鄭夫人就要把這從南到北整條商路上的票號買賣,做起來。
只是,票號所需的“正本”,也就是本金,要比保險社多得多,沿途匯兌分支機構也比保險社多,所以,鄭海珠僅靠自己和那個從鏢局轉行的晉商公子常仲莘,力有不逮,當然要把財大氣的山商家和張家拉進來。
況且,經過討要國務寺卿一役,鄭海珠已經和商周祚這個吏部尚書的政治利益捆綁在一,錢上的事,更可以談合作了。
自己老爹就是靠倒手文玩發家的張燕客,對這種生意經也興致盎然,一路出京后,還在薊鎮境時,就開始了解北地的一些放貸規矩和行話。
不過此刻,張燕客的興趣,在不遠踢球踢得滿頭大汗的小王爺上。
“鄭夫人,你給信王說,膽子可真大,就不怕圣上疑心你,別有所圖?”
鄭海珠笑笑:“我圖什麼?信王又不是娶我的兒做正妃。我和馬將軍也沒有私和骨,我就那麼不可理喻地要助他做外戚篡權?”
張燕客撇:“那……倒也是。”
“三公子,萬歲爺當初沒有殺馬將軍,我就賭,那份圣心里,對秦宣和馬將軍,信,多過疑。”
張燕客也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唔,就算將信將疑,目下也得靠馬將軍的人痛打韃子。”
鄭海珠沒有再說什麼。
與張燕客再,月前面圣時的對話,也不好說與他知。
那日,朱常宣召,問及王安臨終所說的聯姻之事,鄭海珠干脆進言,將信王封去大寧鎮一帶,小范圍地嘗試太祖時九王守邊的舉措。
朱常在短暫的瞬間里,難免想到靖難之役:“若信王在他岳父的輔佐下,了第二個燕王,怎麼辦?”
鄭海珠回道:“信王與太子,都是陛下的兒子,同胞手足,怎能比作永樂爺與建文帝?依臣所見,倒不如以梁王和漢景帝作比,只有親兄弟,才能共八王之那樣的患。”
朱常看看曹化淳,本想說句“玄武門之變也是親兄弟”,但一想到這豈非編排自己這個當爹的晦氣,登時話到邊又咽下。
鄭海珠再次力陳,太子可娶英國公家的眷為妃,且大明遠非大唐,得位不正在如今,就是捅了滿朝文的馬蜂窩了,據守一方、有宗祿的藩王,何苦擁兵造反。
朱常思及王安的識人理由,再琢磨著現下當務之急是對建州韃子犁庭掃,終于認可了鄭寺卿的建言。
于是,鄭海珠這回去大寧,順勢將信王朱由檢也帶上,算是履行了此前對年的諾言:“你和太子都是師傅的徒弟,師傅自當一視同仁,師傅帶你哥哥去過山東,也要帶你出京游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