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桂進了值房,也不使喚親兵,自己去后屋抱出兩個陶缸子,揭掉麻繩松松扎著的布蓋頭。
鄭海珠湊近聞了聞,臉更舒展了。
滿桂,其實也不可能對這醇香無于衷。
他在大同邊關當了這麼多年兵,好酒與好醋,聞一鼻子味道,就有數。
滿桂去桌上尋了干凈茶盞,遞給鄭海珠。
夫人喝了兩口,越發語帶贊嘆之意:“就這麼擺著,不封,好幾個月,還是那麼酸,不但不,后味的甜也沒淡,朱廷華很懂作曲。”
“是啊,他們王孫公子,從小見多識廣,什麼不懂。”
“行了滿桂,別怪氣了,”鄭海珠溫和地嗔道,“現在說要事,塞外這塊地,除了番薯,高粱也能種活、種好。朱隊正懂怎麼做曲,釀醋可以,釀酒應也是一把好手。外蒙古和羅剎,吃不易克化,又常年寒冷,烈酒和醋,他們一定求之不得。”
滿桂聽夫人提起大寧往后的生計,也換了正,問道:“羅剎,就是夫人說的那什麼,雇傭哥薩克騎兵的子國?”
“是的。滿桂,今歲我好歹能耍幾分威了,盯著鴻臚寺理舊務,才知道,其實在我們順保衛戰那年,子國就派哥薩克人到了北京,面見萬歷爺,要開關互市。無非,子國不像弗朗基和紅夷人那麼悉國書、使者品級的分寸,使團里連個本國勛貴都沒有,我大明沒怎麼理他們,賞了點銀子和綢子,打發他們走了。”
滿桂轉著眼珠子,說道:“蒙古人嘛,在互市里頭,是拿馬匹,和咱們換東西。這些子,拿啥換?”
鄭海珠道:“皮和糧食。子的哥薩克使者,能從外喀爾喀和準噶爾帶翻譯到北京,說明他們的勢力已經越過了烏拉爾山。而在捕魚兒海一帶,有大量的狐貍、貂子、水獺、猞貍,子占領那后,堆積山的皮,需要找賣家。”
俄羅斯人覬覦的另一種置換品,鄭海珠不必與并不分管經濟工作的滿桂多說。
鴻臚寺的案牘舊文顯示,幾年前見萬歷皇帝時,俄羅斯人要從大明換取的,不但有茶葉、瓷、紡織,還有白銀。
鄭海珠當初看到這個紀錄時,立刻抓著這樁舊事,拉著戶部尚書畢自嚴,跑到前“敲打”皇帝,說是所幸來談判的使節級別不夠,此事不了了之,我大明今后外貿,萬不可輕易答應用白銀易貨。
朱常懵懂之際,畢尚書從“財政部長”的角度解釋道,張居正一條鞭法改革后,大明稅發餉都是用的銀子,民間銅板的價值也與銀子形折抵關系。但大明除了云南,產銀的地方很,隆慶爺后,解決白銀缺口的,主要靠月港、濠境、寧波等地或方或走私的口岸,由弗朗基人與日本人輸白銀。
弗朗基人從新大陸的阿墨利佳挖白銀,日本則自己有銀礦。
鄭海珠接著畢自嚴的話,警示朱常,往后幾年,如果荷蘭人掐斷了弗朗基人的海路,而日本人萬一閉關鎖國、絕海貿,大明就斷了銀子輸的來源。
國境之的銀子了,百姓稅、府發餉都會捉襟見肘,銅板與白銀的比價也會貶值,于是一定會引起糧米、布帛的價格飛漲。
不必拋出后世“金融危機”的概念,天子也聽懂了,鄭寺卿的擔心,很有道理。
國無遠慮,必有近憂。
花錢如流水的大明王朝,第一,要捂自己口袋里的銀子,第二,要趁現在這幾年海洋秩序平穩時,多開放口岸搞銀子,第三,要用武力和外手段向外輻控制力,新占銀礦等資源產地。
此刻,鄭海珠把醋碗放在桌上,坐下來與滿桂道:“所以,我此番來塞外,負的另一樁圣命,不好讓京師那些古板文兒知曉,但必須與鎮守大寧的邊臣們說明白,這一帶的商路上,今后不但要走蒙古人,還會走羅剎人。我們用茶酒醋與他們換皮和麥子。他們若輾轉從弗朗基人那里獲得了白銀,也可以在互市里換給我們。最后,一旦子離不開我們大明的各樣產了,我們就能,挾商道,謀武功,讓他們往東去制努爾哈赤的八旗。”
滿桂聽著聽著,忽地想順了一樁事。
“夫人,那正好,你就把朱大才子,弄到黃老爺那兒去,啊,這個,在威風凜凜的大寧城,整一間辦的醋坊,多多釀醋,哦對了,還釀酒,把蒙古人和羅剎人,薅個痛快。”
鄭海珠咧湊趣:“對對,他去做醋王,你就不必做醋王了。”
……
傍晚的烤羊宴前,鄭海珠見到了從農場趕回來的荷卓。
暌違兩年,從蒙古汗王大妃的親信侍,到漢家邊塞的將,荷卓上原本那種孤傲森嚴的貴族作派,被回歸質樸但更為明朗的軍旅氣質所替代。
在幾乎可稱為簡陋的氈帳中,一眼去,與“鮮亮”二字能沾邊的,只有兩件掛在樺木架上的袍子。
一件,是鄭海珠當初給制的灰鼠皮里襯、黃櫨松江布袍子,另一件則看起來更漂亮,是橘紅的狐貍皮大氅。
荷卓見鄭海珠的目落在那件狐貍皮貨上,直言道:“滿桂打獵,陸續攢的。我照著夫人教的針法,的。”
鄭海珠角出幾縷姨母笑。
“陸續”兩字用得準確。
草原上的紅狐貍,型不大,要這麼大一件寒披風,可不得七八只狐貍來湊。
竟然還沒什麼差。
那得在打狐貍這件事上,花多心思吶。
難為滿桂這個直男里的戰斗機了。
“荷卓,大氅披了,那啥時候披喜服呀?皇帝的賀禮,我都從京師搬來了。”
荷卓將沖好的茶捧給鄭海珠暖手,的神態卻冷了幾分。
“夫人,你是明白人,我不想誆你,也誆不了。滿桂對我是不錯,但如果他連我和旁的男子多說幾句話,都要給我擺臉子,我不愿意真的和他做夫妻。”
荷卓說得十分堅決。
抬眼看到鄭海珠有些定定地看著自己,荷卓以為夫人覺得忘恩負義、過河拆橋,忙又補充道:“夫人放心,我荷卓會記仇,更會恩。夫人令我不至淪為明妃,我也定要回報夫人的。我們葉赫部,有些舊將,不愿給建州部做奴才,努爾哈赤攻下雙城時,他們往西逃出,散落在蒙古的小部落里,我愿意去聯絡。”
鄭海珠溫言道:“沒錯,我盼著你與滿桂做夫妻,的確有一份心思,是看中你的葉赫貴份。但你若不愿與滿將軍結為連理,我定不會你,否則,我與那設計讓你去雙修的人渣小王子,有什麼區別?”
荷卓輕輕咬著。
夫人敞開了說的話,了此前的忐忑。
明白了并無新的桎梏加諸于后,荷卓又驀地到一惋惜。
正踟躕怎麼開口時,只聽夫人的語調越發輕起來:“荷卓,我再多問一句,你是不是,對旁的男子,心了?”
“沒有,”荷卓口而出,繼而輕喟一聲,“我知道我沒有對旁的男子心。但我也不清楚,我對滿將軍,是不是心了。”
“不急著去想,你先隨我,往東去一趟喀喇沁,我需要你這樣會說蒙語的葉赫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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