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之時,宋泠還有些猶豫:“宮中仍有林衛,雖有元鳴接應,但你只帶百余人,是否過于冒險?”
落薇安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從明門一路進宮,直乾方殿,未遭任何阻攔。
宮人無人不識得,見歸來,喜笑開地奔走相告。
落薇見到了太多悉的臉,從進宮開始,何人不曾過的恩惠。拋開邱雪雨不談,監辱的、無錢治病的、遭貴人罰的……只消求到皇后,等查明了,從未冤過一個人。
就算是被罰過的,也無一不是心悅誠服的。
皇城自有明面上的主人,有時卻不需要主人。撇去調兵的虎符、撇去尊貴的份,不用懿旨、無需威懾,從明門坦坦地走進來,半炷香的功夫就將它重新籠到了手中。
這些侍宮人中怎會沒有心思活泛、不念舊恩只顧利益之人,可當下境,他們心中也清楚地明白,跟著誰才是上上之選。
元鳴領著為數不多的朱雀衛,遙遙地跪在的前。
落薇喚他起,帶著他繼續往乾方正殿走去。
元鳴瞧著路邊跪迎的宮人,心中不可謂不驚異——他從前在刑部供職,宮不久,不管是在刑部還是在宮中,貴人們差遣奴婢,亦要被奴婢“差遣”。
來到一新地方,他們要耗費大量的時間收攏人心、與上下勾心斗角,以利益、以虛假的人使對方倒戈。
落薇在宮城之中,沒有所謂的“心腹”,就如同當年承明皇太子在朝中沒有家利益相關的朋黨一般。
在時,眾人聽的差遣,不在時,亦能一心一意地侍奉旁人。
然而歸來,須臾之間,只需要從明門前一路走過來,便能控制這座皇城。
落薇似乎看出了元鳴面上不顯的震撼,突地問了一句:“默生,你為何能為殿下效死?”
元鳴收斂思緒,肅然答道:“殿下于小人有恩。”
他在燕家軍之前,曾是京郊一普通農戶,勤懇耕作,贍養孤母。可在某個尋常的日子,他的老母城過街,被貴公子縱馬踩踏而死。
元鳴前去要公道,被轟出門來,那貴公子輕蔑地留了銀錢,他分文不取,日日去鬧,只求依律判罰。
府衙不堪其擾,倒是循例判了那貴公子服刑,只是他無意得知,他家中手眼通天,早就將他從大牢中換了出來。
這次他再去冤,無人問津,連圍觀的民眾都覺得他無理取鬧,他變了為討銀錢、時常在府衙鬧事的“刁民”。
直至有一日,他與人爭搶鼓槌時被宋泠撞見,宋泠蹲在府衙前聽完了他的遭遇,沉默片刻,忽而問他堅持良久,到底要求什麼?
“我要求……公道!”
那時候他還不知對方的份,只聽他贊了一句:“說得好。”
宋泠撿起了落地的鼓槌,替他敲了一下,鼓聲震震。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心中有冤,便要宣之于口,這原該是……大胤子民的底氣。”
貴公子再度獄,又牽扯出幾樁舊案,被判了斬刑。
他大仇得報,改了自己的名字前去投軍,又過了幾年,他重新在刑部見到宋泠。
他不知太子殿下還記不記得他,也沒有開口,宋泠置完手頭之事,臨走的時候,才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默生,你這些年,過得極好。”
……
落薇聽了這樁陳年舊事,沒忍住揚笑了起來。
“是啊,你瞧我是在半炷香的功夫重新將皇城收歸手中,可事實上,我為這半炷香,準備了十余年……或許也不是準備,就如同,當年他向你施恩時,從未想過要你的回報。”
“但人心勝過千萬金銀財寶,勝過先帝當年賜給我的那把天子劍,它才是世間最鋒利的兵。”
氣傾市俠收奇用,策宮娥報舊恩。
多見攝稱上客,幾人刎頸送王孫?[2]
如是,而已。
*
汴都外敵被打著“承明”軍旗的王軍驅散,雖四方城門閉,總歸是恢復了暫時的平靜。
有民眾見兵士在街道上修復被撞翻的攤位、清掃跡,便大著膽子出來幫忙,送上一碗熱粥,再打聽一句,神兵天降的當真是承明皇太子麼?他竟不曾死于當年的刺殺當中?既然未死,又是為何這麼些年才回汴都?
于是街邊的兵士便耐心地解答,殿下當年蒙人所害,僥幸未死,南下養傷,只等待時機將當年之事公諸眾人,還汀花臺上人的清白。
殿下本不這樣倉促,只是外敵忽至,不得不領著自己的部下奔襲來救。
不過短短幾個時辰,此類言語便傳遍了汴都的街頭巷尾,一些困擾眾人許久的疑也在添油加醋中得到了解答——當年那首《假龍》,竟真是太子舊部對今上的諷刺。
真龍尚未死,只是深潛水中。
他先前的名聲實在太好,竟連質疑之人都見。
說起來,這名聲還是落薇、宋瀾與整個汴都,共同為他塑的金。
只是若太子還活著,當年以金天案大肆問罪、在汀花臺修建罪人塑像的今上,在靖秋之諫后漸失人心的今上,又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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