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鄉君！鄉君！”

僕從們一路小跑著跟上大步流星的主子, 著汗勸道，“這天都快黑了，您還是回去吧！明日老夫人就歸府了，您要抄的功課, 還一個字未呢！”

鄉君尚在足反思期間, 明天若不出功課, 罪加一等, 他們這些下人也得跟著主子一同挨罰。

“急什麼？還早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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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上人熙攘, 唐不離穿著利落的窄袖戎服, 一會兒攤邊的香囊玉飾, 一會兒摘下貨郎草靶上的糖葫蘆，閒不住道, “實在抄不完, 不還有你們嗎？”

僕從忙數了兩顆銅板給貨郎，苦道：“不啊，我們那些鬼畫符哪能瞞得過老太君？”

話音未落, 便見一個半舊的包裹從一旁飛出, 剛巧砸在唐不離腳下。

“哪個不長眼的東西？”

唐不離義憤填膺，順著包裹飛來的方向看去, 只見一位著單薄的俊俏書生被人從書坊中趕出。

“既是道不同，無需多言。”

書坊老闆盤著兩枚核桃，冷笑道，“敝店不歡迎閣下, 趕走。”

書生約莫及冠之齡，背脊直, 慢條斯理整了整洗得發白的青儒衫道：“書可以不借，理不可不講。模仿書聖字跡造假乃欺詐之罪, 按本朝刑律當罰沒家產，徒三年。我不願助紂爲，無錯。”

書生字字清朗，簡潔有力，平白生出一清正之氣。

圍觀的羣衆漸漸聚攏，朝著書坊指指點點。

書坊老闆微微變。

這書生常來書坊借書抄錄，能模仿百家墨寶之風，書坊老闆見他是京中難得一見的奇才，便生了歪心思，許以銀錢，讓他仿古人字跡做幾張贗品倒賣。

誰知這書生如此不識擡舉，拒絕不說，竟然還敢當衆揭穿他！

老闆核桃，朝一旁的夥計使了個眼。夥計會意，了一本經摺裝的《六章釋義》孤本，悄悄繞到人羣之中。

書坊老闆神稍緩，倒打一耙道：“你來敝店行竊，我念你有幾分才學放你一馬，未料你恩將仇報，還敢口出狂言構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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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曾竊。”

“沒有？那這是什麼！”

夥計從散落的包裹中拿出一本經摺書，指著上頭鮮紅的“萬卷坊”的紅印章道，“人贓俱獲，你還狡辯！”

書生擰眉，這書明顯是對方栽贓的，可他並無證據自證清白。

書坊夥計也是看準了這點，越發耀武揚威，將他包裹中抄錄好的卷冊一腦揚了出來。

霎時漫天紙張飄飛，多年來嘔心瀝的策論、文賦紛紛揚揚落了一地，又被踏塵埃。

圍觀之人“嚯”地一聲，只顧著看熱鬧，並不在乎真相如何。

唐不離咬了口糖葫蘆，看著蹲在地上一張一張撿拾的書生，莫名有些同。

是個急公好義之的子，當即道：“喂！這書明明是你自個兒放進去的，賊喊捉賊玩得溜啊！”

夥計變了臉：“這位姑娘莫要含噴人，你可有瞧見……”

“本鄉君親眼所見！”

說著，故意出了腰間唐公府的令牌。

京城這麼點大，一片樹葉落下都能砸著幾個貴人，夥計自然看出唐不離非等閒之輩，心虛地人羣中。

唐不離掂量著手中的糖葫蘆，用盡力氣朝夥計砸去，啪地拍他後腦勺上。

夥計被砸了個趔趄，灰溜溜跑回書坊老闆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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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坊老闆不敢得罪貴人，賠笑兩聲便躲進屋中。一場鬧劇落幕，圍觀的人一揮袖子，四散而去。

唐不離拍了拍手，視線在他陳舊略短的袖口一掃而過，問：“你會仿人字跡？”

書生不語，有條不紊地撿著滿地紙張。

一張紙落在唐不離的藕靴面上，他手頓了頓，礙於禮節不好直接上手去拿。

唐不離彎腰，替他拾起那張紙，挑眉道：“噯，我們做個易如何？你替我做一件事，我資助你求學束脩……”

書生擡起眼來，眸清冷疏離。

“餘雖家貧，但不窮志。”

書生道，“餘謝過姑娘解圍。但若挾恩以行不義之舉，恕不從命。”

這書生年紀輕輕，說話做事倒像個老古板。

唐不離覺得有趣，將手中的紙抖了抖，著上頭飄逸端正的字道：“放心，只是替我抄抄書，絕不讓你做違背刑法道義之事。”

唐不離將書生帶回了唐公府，在唐府下人居住的后街中收拾了一間乾淨的屋子，安頓下來。

“你什麼名字？”

唐不離環抱雙臂，擺出唐公府鄉君的氣勢來。

“周蘊卿。”

書生道，“蘊藏的蘊，客卿的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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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個好名字。”

唐不離擺擺手，立刻有僕從搬著足有一尺厚的書籍紙張來，哐噹一聲砸在屋中的破案幾上，揚起一桌塵埃。

那是連抄帶罰積攢了一個月的功課，一字未。

“這些，需在明日午時前謄寫完……”

這麼厚一摞，任他三頭六臂也難以一夜之間抄完，唐不離良心發現，支吾著改口道，“罷了罷了，你能抄多算多吧。這是我的字……”

抄了兩行《訓》的宣紙上，百無聊賴地畫著一隻醒目的長尾王八。

“……”

唐不離淡定地將王八撕去，團一團丟紙簍中，“本鄉君的丹青就不必模仿了，仿字跡就。”

說罷將紙拍在案幾上，豪爽地了兩錠銀子。

翌日。

老太君拜佛歸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喚孫過來，檢查的功課。

唐不離不不願地挪著小步子趕往正廳，一邊想著等會兒如何搪塞，一邊又擔心：那周蘊卿一整晚沒靜，不會捲款逃走了吧？

正渾渾噩噩間，便見僕從自角門飛奔而來，抱著厚厚一摞紙張道：“來了來了！鄉君，都抄好了！”

“都抄好了？”

唐不離愕然，周蘊卿這廝只用了八個時辰便抄好了一個月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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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翻看那摞紙張一看，不僅一頁未落，而且字跡筆鋒與平日所寫一般無二，宛若拓印。

連祖母都沒看出來。

唐不離覺得，約莫撿到寶了。

（二）

唐不離做了一個夢。

夢裡祖母已經不在了，孤苦無依，在舅母的安排下嫁給了一個出顯赫的世家子。

婚前舅母和人將世家子吹得天花墜、世間無二，婚後才發現此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是個貪酒的酒囊飯袋。

一日醉酒，夫君失言辱罵攝政王，被拖大理寺刑，生死未卜。

高門聯姻充斥著太多利益瓜葛，丈夫死事小，連累滿門事大。夢中的唐不離走投無路，只能腆著臉去求新晉的大理寺卿打探消息。

座上的高有著悉清冷的面容，一襲深緋的袍齊整得無一褶皺。

而綰著婦人的髮髻，像是一塊被命運打磨去棱角的石頭，沒了閨閣時期的鋒芒驕傲。

兩年過去，換狼狽。

唐不離覺得恥，咬著脣下跪，放下自尊求周蘊卿高擡貴手，從輕置。不想被那蠢貨丈夫拖累，不想充教坊司爲奴……

“尊夫死罪已定，無法更改。”

夢裡的焦灼與迫如此清晰，覺到那道清冷的視線始終落在肩頭，得擡不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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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陡然翻轉，有什麼模糊的碎片走馬燈般晃過。

等夢境再次清晰之時，唐不離已渾繃地躺在昏暗的羅帳中，決然的眸中映著那張浮上紅暈的清俊臉龐。

“可知道本朝律法，和之罪如何置？”

他嗓音染著啞意，眸掙扎，中訴說冰冷的刑律，卻施以火熱的迴應。

唐不離生生被嚇醒，臉頰燥得幾乎能攤一張餅子。

捂著臉頰，不敢相信自己夢見了什麼。

親了，丈夫犯事，即將被抄家流放。去求主審此案的大理寺卿，而卿竟是府中一個抄書的窮酸書生，還與他做了一些不要臉的事……

唐不離覺得自己中邪了。

“呸！臭不要臉！”

也不知自己在唾棄誰，仰面躺了一會兒，又開始心思晃盪。

周蘊卿那書呆子，就是個無無慾的冰雕，怎麼會……

好奇的種子一旦埋心中，很快破土生芽。

（三）

周蘊卿照舊穿著那泛白的青儒衫，但洗熨得很乾淨，非但不落魄狼狽，反而有種竹杖芒鞋的清高之氣。

他背對著唐不離站在牆邊，牆上滿了碩大一張的宣紙，正提筆揮墨寫著磅礴大氣的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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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洋灑灑千餘字，謄滿了整面牆壁，龍蛇飛舞，矯若驚雲。

周蘊卿是個安靜清冷得無趣的男人，但他沉迷墨海翰林之間時，清雋筆的形彷彿蘊含著無盡的力量，迸發出耀目的芒。

他落下最後一筆，站在滿牆的賦文前審視，仿若仙人在俯瞰雲海翻騰的羣山。

那是屬於他的世界。

他久久佇立，墨水自筆尖滴落，於地磚濺開一朵墨梅。

唐不離看得神，懷中的書籍掉落，嘩啦一聲打破屋的靜謐。

周蘊卿將筆擱在案幾上，朝拱手行禮。

芒散去，又恢復了那木訥低調的模樣。

“喏，今天要做的功課。明日前，寫一篇悟出來。”

唐不離將祖母佈置的《詞義》拾起來，推至周蘊卿面前，順便擱了一錠銀子。

出手十分闊綽，周蘊卿卻不曾多看一眼，只回到案幾後，提筆潤墨書寫起來。

唐不離沒有離去，歪著頭看了一會兒，才發現他是在寫《詞義》悟，一氣呵，連停頓思索的時間都不曾有。

唐不離大爲震撼，問：“你都不用看書的嗎？”

“看過了。”

周蘊卿簡短道，“記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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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買不起太多書籍，借書時會盡量默記於心，早是腹有千文，爛於心。

“你很厲害。”

唐不離生直爽，從不吝嗇自己的讚，“我有個閨閣好友，亦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若有機會，你們可以比一比。”

周蘊卿專心書寫，並未答話。

他對書籍以外的東西毫無興致，唯有談及刑罰律法的時候，纔會口若懸河娓娓而談。

唐不離不好奇，眼前這個不知趣的男人，真的會是夢裡那個禮教崩壞於牀的大理寺卿嗎？

單手拖著下頜盯著他看了許久，沒忍住問道：“你，可有妻室通房？”

周蘊卿眼也不擡：“沒有。”

“可有未婚妻或紅知己？”

“沒有。”

無論唐不離怎麼問，他都是一句“沒有”。

唐不離莫名想起了那個夢，他不像是急之人啊，怎麼會……

止住了危險的畫面，清了清嗓子道：“那我問你，若一個子夫家犯事，連累於。去求主審之人網開一面，然後……”

又咳了咳，纔在周蘊卿疑的目中支吾道：“然後不知怎的，就睡一起去了……嗯，這種況算是怎麼回事？”

一聽到律法案件，周蘊卿來了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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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自願？”

“應該……可能，是自願的吧。”

“那便是和-。”

周蘊卿一本正經道，“按本朝律法，雙方杖二十，徒刑三年。若以賄賂，主審之人篡改案件，則刑罰從重，當革職流放一千里。”

“……”

唐不離不死心，“若你就是那主審呢？”

“不可能。”

這次周蘊卿回答得極爲迅速且篤定，“若我是主審之人，必將秉公執法，將那試圖行賄的子打出門去。”

唐不離莫名覺得憋屈且生氣。

然而憋了半晌，也不知該從何反駁，那個夢本就是子虛烏有，當不得真。

挑眉道：“我不信，你從不對。”

“不會。”周蘊卿道。

他越是與夢中反差，唐不離便越是懷疑他故作清高。

清平鄉君頑劣慣了，並非安分的子，凡是好奇之事，打破砂鍋也要問到底。

“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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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不離趴在書案上走進，朝他吹了吹氣。

棗紅戎服的腰間掛著金鞭和鈴鐺，養尊優，驕矜得像是這盛夏的太。

周蘊卿眼睫抖了抖，筆不停。

“這樣呢？”唐不離按住了他的手。

書生的手指修長，指腹有薄薄的筆繭，但並不影響它的好看。

周蘊卿寫不下去了，擡眼看。

他的眼睛迎著，是很淺的琥珀，挨近了乍一看，有種驚心魄的清冽。

“這樣呢？”

那一瞬鬼使神差，唐不離如夢裡那般，在他臉頰上飛快地啄了下。

與其說啄，不如說大咧咧撞了上去，鼻子被他的臉頰磕得生疼。

筆在宣紙上拖下一條長長的尾。

風從半開的門中吹，吹滿牆的宣紙嘩啦，空氣中墨香浮。

周蘊卿怔住，面上一平如水，腹部卻猛然收。

唐不離反應過來做了什麼，腦中的戲謔熱度褪去，只餘無限尷尬。

四目相對，空氣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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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起後退一步，用力了脣，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