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裡人睡了,小貓似的弓著背,窩在程濡洱臂彎。月亮沉進雲裡,他看了一眼手機,時間跳到零點,節日過去了。
這是第一次,他如此平和地度過一個節日。
幾十分鍾前,他們也是這樣躺著,芝華靠在他懷裡,鼻尖抵著他心口,甕聲甕氣問:“你以前都是一個人過節嗎?”
“我不參與任何節日。”他攬住芝華,下擱在發頂,“我只有母親,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懷裡一陣沉默,芝華熱乎乎的手攀上來,輕輕環住他的腰,“那你今天一定很想。”
芝華的聲音震在空氣裡,數秒後,卻聽見程濡洱低低地笑,“應該不需要我的想念。”
自他有記憶,任何一個隆重的節日,他都沒有參與。更小一點的時候,也許熱熱鬧鬧地領過幾個紅包,這樣的經歷是屬於他的,卻又吝嗇地不肯讓他記住。
如果每一次被的年回憶都是一顆糖,他的年沒有糖果。
程濡洱第一次對節日產生疑,是五歲的時候。那年中秋節,司機送家庭教師離開後,廚房的吳提了一袋廚余垃圾往外走,上背著那隻白帆布包。
只有下班時,才會背這個帆布包,裡面裝著的老年手機、山莊的擺渡車卡和一串掉的鑰匙。
“吳,你要下班了嗎?”程濡洱跟到門口,敞開的門外,是一塊青灰的天,“可是還沒有到明天。”
以往都等到看見日出,吳才會背上的帆布包,和另一位廚房阿姨接班。
“今天是中秋節,團圓的節日,我可以早點回家去。”吳換上那雙運鞋,這是下班的最後一個步驟。
“真的嗎?我媽媽也會早點回來嗎?”此時的程濡洱不知道,這大概是他32年人生裡,有的充滿希冀的時刻。
“程總很忙的,你乖乖寫完作業吃飯,有什麼事就打保安亭大叔的電話。”吳還是往外走,趕著去見的家人,“專機號是3個1,你知道的吧?”
門就這樣決然地關上,一次又一次,小小的他形單影隻站著,看著廳門合上,接著是大門開合的靜,再然後是院門。
他後是準備好的飯菜,裝在恆溫的盤子裡,睡覺的服、洗漱的潔,都擺在他最順手的位置。
其實並沒有缺什麼,只是除了他,這裡再沒有別人。
程濡洱很小的時候,就覺得這樣的生活狀態很怪異。有一天表弟說養了一隻寵狗,沒時間陪它,就把吃喝玩樂都準備好,然後房子裡外關嚴,兩三天不搭理。
那一刻程濡洱發現,他好像就是程荔養的寵狗,因為某種需要,才會生下他。
後來在程荔的葬禮上,許多和他不相識的外人趕來垂淚吊唁,慨善良薄命,握著他的手痛哭流涕,程濡洱隻到茫然。
斷斷續續把他們的講述拚到一起,湊一個恤基層、回報社會的企業家形象,程濡洱慢慢悟出來,他認識的程荔有多冷淡,別人認識的程荔就有多慷慨。
就像五歲中秋節那夜的慷慨,為了彰顯卓越的共能力,讓家裡所有工人提前下班,放任年僅五歲的小孩獨自留守。而自己不過節日,趕場似的去一個個工地上送月餅,直到這一天徹底結束。
永遠是在繁忙裡偶爾回個頭,才想起來查看程濡洱的狀態。會翻看程濡洱的績單,也僅僅是看數據,用家教老師留下的一千道隨機題庫查,每次五十題,準確率必須百分之百。
否則他會被推出去,推到山莊的柏油路上,跑一整圈回來,接著做新的五十題。大多時候是晚上,從一個路燈跑到另一個路燈,需要二十步。漆黑的影子從他後,緩緩移到前,繞一個圈又回去。山莊裡到是程荔的人,崗亭的保安,開車跟在後面的生活助理,路邊掃落葉的清潔工人,好像都是為了關照他的健康,但沒有人敢讓他停下。
夜晚的樹和白天不同,氣味是冷冽的,刺鼻的青草味往口腔裡跑,返上來一甜腥的味。某一次他抹了抹角,才發現那不是青草或樹葉帶來的刺激,是他劇烈跑出來的。
起初他跑一圈回來要二十分鍾,後來只需要十五分鍾。程荔覺得這已經失去懲罰的效果,從一個極端變為另一個極端,把程濡洱關閉,關在沒有也沒有聲音的房間裡,半個小時後放出來,接著查。
當然,不全是應試教育的容,還會檢查他的鋼琴課,檢查籃球、足球、高爾夫。對別的小孩而言,這些是娛樂好,對他而言,這些是一串抑的量化數據。
程荔說,“你不可以出錯。”
那樣篤定的語氣,不像把他當作一個長期的孩子,而是一個出廠檢測的產品。
“你是蔚海的繼承人,你不能錯。”
“錯一次又會怎麼樣呢?”十二歲那年,程濡洱這樣問。
一枚掌落在他臉上,他已經很久沒被罰長跑,久違地嘗到了口腔的鮮味。
程荔忽然又抱住他痛哭,捧著他脹麻的臉頰,向他道歉:“對不起,我不該這樣,我不該緒失控。”
緒失控是不對的,程濡洱知道。他難過的是,他的母親不是為了傷害他而道歉,為了自己緒失控而道歉,在這種時候,仍試圖對他言傳教,提醒他喜怒不形於。
他逐漸對世界失去興趣。每當他表現出喜歡什麼,程荔會很高興,積極地找來最頂級的老師,把他的喜好拆解計劃表上的一小格,匯新的一組量化數字。他的好被一個個架在火上烤,烤得完全變了味。
幾個同齡的表親和他越玩越遠,說他是怪胎。程濡洱平靜的聽著,心真的毫無波瀾。
那一年程濡洱二十二歲,即將完程荔要求的本科學業,進保研的學校,拿程荔為他規劃好的文憑。那時他已經想好絕佳的方法,一定能狠狠報復程荔,他會在拿到本科畢業證的當天,結束自己枯燥無味的一生,毀掉半生經營的完產品。
“你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怪嗎?他不是從他媽媽的肚子裡生出來的。”隔著一扇門,他們朦朧的討論聲,像一塊石頭砸中他。
沒有緒失控,程濡洱控制得很好,像程荔一貫要求的那樣,沒讓被人看出他心的崩塌。
“不是親生的嗎?”另一個人問。
“肯定是親生的。”聲音不痛不地說著,“大姑就是提防我們,專門借了個肚子,生了個繼承人出來。”
他默然轉,被晃得眼底發白,暈眩間看見那排青蔥的樹。十幾年前的夜晚,他只要抬頭看見抖的樹葉,就能嘗到味兒。他不是因為降落的,程濡洱早該想到,他確實是程荔心挑選的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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