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草原的騎兵部隊與中原政權的對戰,像是猛對著巨人。猛往來如電,持續撕咬;巨人雖然竭力反抗,但因爲格龐大不便,任何應對都徒勞地慢了半拍,不得不屈居下風。
大周這個由武人建立的政權,卻不同於以往。這個巨人的筋骨裡彷彿充斥著尖牙利齒的怪。那麼多武人不會滿足於朝廷分田分地,就算沒有猛襲擊,他們自家也會驅使著巨人去吞噬,去擴張,以滿足武人集團的貪慾。
某種程度上說,其實和蒙古軍頗有共通的地方,只不過做得不那麼暴而已。非要有所類比的話,也未嘗不可從殘唐五代的兇暴武人中找到一點模樣。
如果沒有外來的強敵,這些武人會爲禍源頭,亦未可知。眼下他們的的地位、利益和未來,都已經和大周的國策深深綁定,哪怕沒有上司的命令,本也不會輕易屈服於某種外來勢力。當反擊的鼓角響起,中原各地響應之人的數量簡直多到可怕。
楊妙真的騎兵部隊在歸德府外作戰的時候,更東面不遠的汴河河道兩旁,陸陸續續站起了上百人。
所謂汴河河道,並不是河,而是一條極其寬闊的大路。
這一段的汴河,數百年前得益於隋煬帝開通濟渠,曾是開封府用於運輸江南漕糧的重要水路,最多時一年要船運八百萬石以上。可惜因爲黃河反覆決口的緣故,這一代諸多水系深泥沙沉積之苦,金人又與南方全無流,疏於治理河道,所以到最近的數十年裡,每年冬季,這段汴河都會乾涸湮塞,出河牀。
近年來,開封與泗州等榷場的經濟聯繫開始切,地方上多有呼聲要疏導汴河舊渠以通漕運。中都方面也曾派出翰林直學士張翰現場勘察,預訂將要開鑿一條連接濉水與汴河的河道。不過由於財力暫時缺乏,這計劃還停留在紙面上,每到冬季,經由汴河運輸的資或者改道濉水,或者在虹縣舍舟登岸,換做車馬,繼續沿汴河故道行進,將比較平坦又凍的河牀當做道路來用。
但汴河故道作爲陸路,每年裡只有短短一個月能用。開春后土壤化凍鬆,上游水量增加,陸路就重新變水路了。所以選擇走這條路的人不多,
楊妙真所部騎兵能從淮東一路狂飆突進到中原,最後的這段行進便得益於汴河河道。騎兵們奔馳的時候,原本沿著河道行的不人紛紛躲進兩旁的蘆葦和林地裡,直到這時候纔有人頭出來探看。
有條壯漢跳上一株歪脖子老樹,眺西面,慨地道:“還真是楚州那邊紅襖軍的餘部過去了!他們還真和蒙古人對上了!”
旁邊數人嘖嘖幾聲,俱都默然。
他們都有過刀頭舐的經歷,有人還是這次被打散的駐軍一員,所以騎隊過去的時候,他們警惕地招呼同伴躲避,以防萬一來的是蒙古人,遭其所趁。他們也有足夠的見識,隨即便知道方纔經過、此刻與蒙古人廝殺的部隊,正是與本方亦敵亦友,有相當淵源的一支。
越是如此,就越讓他們不忿。他們誰也不願意承認,大周竟然會狼狽到這種程度,以至於需要曾經高擡貴手放過的老朋友幫忙。
他們更敏銳地注意到,如過紅襖軍以此等數量,競能狠狠制住歸德府周邊的蒙古人,那就說明蒙古人已經分散到了極限。
他們的馬再快,也不可能飛,他們的十指不拳頭了!
“紅襖軍過去得快,沙崗那邊的蒙古百人隊怕是來不及攔截。可他們反應過來以後,必定從這裡追過。”壯漢咬牙道:“我們人雖,也可以在這裡放火、伏擊,想辦法把他們宰了!”
另一名穿著周軍制式甲冑的漢子點了點頭,又轉看後頭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者:“老兒,你手下幾十條漢子,怎麼說?你不妨問他們一聲,願不願幫忙。”
老者不是本地人,而是海州那邊漁民羣聚的村社人士。隨著工商貿易興起,許多漁民的生計也不僅限於打魚。老者和他手下那些人,從事的工作和本行有關,主要負責替各地船主勘察驗收新造的船隻。
他們當然不能算武人,但一村一姓的壯丁出外,自然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特殊況,他們也自然會結的團隊,然後習槍棒乃至刀盾弓矢。
聽到披甲漢子這般問,老者嘿嘿笑了兩聲:“不用問。”
“什麼?”
“不用問,我們當然會幫忙。”
“醜話說在前頭,蒙古人不好對付,廝殺起來,要出人命的。”
“這有什麼可怕的?我們在海上時,東風颳起浪似山,哪一次不捲走人命!好不容易過了幾年安生日子,還沒攢下傳代的家業呢,可不能讓蒙古人敗壞了!”
披甲漢子哈哈大笑,領頭的壯漢則連聲催促:“那就別耽擱,趕準備起來……蒙古人隨時會到,最好放火燒死他們,比較劃算!”
當他們準備伏擊的時候,東面名喚沙崗的地方,被當做目標那個蒙古軍百人隊正在火急收拾營盤,預備追擊。
他們本來奉了拖雷的命令,在幾條河流沿線大肆燒殺。過去四五天裡,他們屠掠了不下十座村鎮,功勞真是不小,收穫也很充沛。所以雖只一個百人隊,駐紮時也專門設了頗規模的奧魯,用來安置搶掠到的錢糧資和人。
不過,仗打到最近幾日,容易吃的陸續吃得差不多了,接下去還想立功,就得攻堅,拿人命去打漢兒的堅固城池、軍堡。
這種事,拖雷專門有過號令,不準隨便去做,不準輕易浪費兵力。這百人隊也順理章地暫緩行,放馬悠遊了兩日,打算榨一榨周邊的油水,再做後繼的打算。
紅襖軍的騎隊從沙崗北面疾馳而過以後,他們才急收攏人馬。期間一系列的作,都是自錘鍊過千遍萬遍,悉到不能再悉的。奈何中原的富庶程度超乎想象,他們掠奪到的東西也真多,結果就連負責養馬的十餘名蒙古本族的牧奴,也都忙著先看顧自家財產。
折騰了好一通,百夫長才醒覺馬匹沒及時驅趕前來。他揮鞭打,問了幾個牧奴,都道:“李家兄弟在辦了。”
被他們稱作李家兄弟的,是前幾日打破一個村社時,收的奴隸。兄弟三人都是照顧牲畜的好把式,子都乖巧,也懂得奉承,辦事麻利。幾個牧奴一方面欺辱他們,另一方面又對他們放心。
蒙古百夫長本人前日裡喝多了酒,還曾答應放還他們的家眷,賞他們好,不過酒醒後他就忘了。對剛投降的奴隸,就該用鞭子和刀斧說話,和對剛馴服的野馬一樣,不必急著給好料吃。
按照百夫長的想法,或許一年半載後,李家兄弟幾個如果還活著,倒可以正經去擔任牧奴,而把原來的牧奴提升戰兵。
但這會兒,百夫長的心裡忽然生出劇烈的警惕。
他暴吼了一嗓子,顧不上穿皮靴,著腳往圈著馬匹的山坳狂奔。那山坳地氣甚暖,就算在冬日裡,草地也不完全枯乾,確是養馬的好地方。
可出現在百夫長面前的場景何等目驚心!
至二三十匹死馬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匹馬了嚴重的驚嚇,在圍欄裡四胡跑。還有許多馬匹了傷。脖頸傷的,低伏著發出哀鳴,鮮不斷流淌;肚腹傷的就慘烈許多,花花綠綠的腸子流了滿地,已經分不清屬於哪一匹了。
戰馬是蒙古人最可靠的夥伴,甚至就像他們軀的一部分那樣。蒙古百夫長慘一聲,只覺怒火衝頭,兩眼掙得通紅。
他隨即又看到李家兄弟幾個正在衝他冷笑。
其中爲首的兄長手裡,提著一匹馬的腦袋。那是百夫長本人的坐騎,是他最喜歡的一匹鐵蹄馬,現在頭被砍下來了!
戰馬原本綢般亮的鬃,現在沾滿了跡,馬脖子拖著又細又長的白筋腱。曾經充滿靈氣的眼睛,現在也像個爛桃子了。
“我倒想看看,你們沒了馬,還抖什麼威風。”李家兄弟裡,有人格格地咬著牙,慢吞吞說道。
百夫長聽不懂漢人的言語,但卻從語氣裡到了仇恨和譏諷。
他暴跳如雷地拔刀,向那兄弟幾人衝了過去。料李家兄弟幾個並不逃跑,還反手出了用來馴馬的長鞭、鐵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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