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里坐了四五桌茶客,茶是茶,他們捧著茶碗,叨著新的年歲或世事。蘭玉喝了兩口熱茶,五臟六腑都燙了起來,捧著茶碗,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的人。
銀環手中抱著一袋蕓豆卷,說:「主子,你嘗嘗這個,香甜爽口,可好吃啦。」
蘭玉道:「別吃那麼多,當心不消化肚子脹。」
銀環眨了眨眼睛,嘆口氣,說:「還是跟著主子好。」
「以前哪裡能吃這麼多好吃的,」小姑娘滿臉滿足,說,「就是撐死,也甘願啦。」
蘭玉哭笑不得,「說什麼傻話。」
銀環道:「真的,以前在家裡的時候總是吃不飽,整宿整宿的得睡不著,後來過不下去了,我爹就將我賣給人牙子換了一袋大米。他們將我賣進李家的時候,我怕得要命,沒想到能跟著您這樣的好主子,不挨打罵,還能天天吃著好吃的。」
蘭玉看著銀環,養了這麼久,銀環臉上的傷已經瞧不見了,可遭了鞭笞的子卻還未好全,即便好了,也會留下長長而猙獰的疤。沒有哪個小姑娘會不在意這樣的傷痕,蘭玉曾看見銀環著手臂上的鞭痕發獃,可對自己,銀環卻沒有半句怨言。
蘭玉輕輕嘆了聲,沒有再說話。窗外人來人往,大都穿著布長袍,揣著手,半佝僂著腰,有衫襤褸的小孩兒頂著凍得通紅的臉頰穿梭著,賣報紙,抑或撿著地上的煙頭。
突然,蘭玉看見外頭人群簇擁著,約傳來幾聲清亮的唱戲聲,夾雜著幾句好聲。恍惚間,蘭玉想起和李鳴爭去茶樓里聽的那折《思凡》,忍不住側耳細聽,可惜人聲嘈雜,他聽不真切。
銀環循著他的目看了過去,搖搖頭,「我去看看。」
蘭玉起了,說:「過去看看。」
銀環愣了愣,道:「三爺讓咱們在這兒等他,咱們要是走了,他回來看不見咱們……」
蘭玉不以為意,「他不是讓人跟著我們?」
說罷,抬就走出了茶樓,銀環馬上抱起茶桌上買的小吃跟了上去。外頭人多,蘭玉一手護著銀環,並未往人群中心,只在外圍過錯落的人頭往裡看,就見一群臉上勾了油彩,上了妝的年正在鑼鼓聲里舞槍弄棒,間或翻幾個跟鬥引起一片好聲。俱都是還未分行的初學者,年紀不大,一雙雙眼睛神采飛揚,著漂亮的把式,舞得熱火朝天。
突然,蘭玉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那雙眼睛大,直勾勾地盯著蘭玉,竟是場邊抱著銅簍收錢的孩子。
那孩子一見他,就睜大眼睛,抱著懷裡的銅簍開人群朝蘭玉走了過來。蘭玉微怔,自上取出幾個銅板要放在他銅簍中,豈料他卻擋住了,地著蘭玉。
戲班裡的吆喝的主事見了這一變故,也愣了下,道:「月牙兒,你幹什麼呢?」
那個月牙兒的孩子回頭看了主事一眼,又急哄哄地將銅簍往他邊一放,就朝蘭玉跑了過來,拉住了蘭玉的手。蘭玉愣了愣,任由那個孩子將自己拉出了人群。
幾人走至街邊,人了,蘭玉手上一用力,就停住了,問那個孩子,「你做什麼?」
月牙兒重重點頭。
蘭玉說:「為什麼給我?」
月牙兒張開只發出了輕輕的「啊」的一聲,說不出話,他見蘭玉不接,有點著急,黑溜溜的眼珠子著蘭玉。蘭玉打量著還不到他口的小孩兒,看著那雙眼睛,竟有幾分悉之,試探道:「我們見過?」
月牙兒忙不迭地點頭,他啊啊的著,又合攏雙手,捧著什麼東西又湊邊來喝,蘭玉看著,腦中浮現一個模糊的影子,說:「……我們去年夏天在城外施粥時見過?」
月牙兒眼睛微亮,聽蘭玉說出那句「你是那個小姑娘」時,白凈的臉上就出了笑容,有點難為地抬手撓了撓自己的短髮。
蘭玉深深地看著面前的小孩兒,記憶中的小姑娘髒兮兮的,衫襤褸,怯生生地依偎著的。沒想到,二人竟然會再見,更不曾想到,竟會因為那一勺粥記著自己,還要將自己上攢下來的銅板都給自己。蘭玉語氣和了下來,猶豫了一下,手了的腦袋,道:「錢你自己收好了,不用給我。」
月牙兒仰臉著蘭玉,又將錢往他面前湊,蘭玉輕輕笑了笑,說:「哥哥有錢,你拿著錢,給自己買些好吃的。」
月牙兒眉眼耷拉了,抿著,突然,蘭玉想起什麼,眉皺了起來,道:「你的嗓子——」
他記得那個小姑娘是會說話的,細聲細氣的,對邊的老嫗說,喝,如今怎麼啞了,而那個老嫗也不在邊。月牙兒目變得黯了,蘭玉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他蹲下,拿過月牙兒手中的銅板,又打開脖頸上掛著的香囊,將銅板悉數放了回去,又從上取出兩片金葉子,是出行時,李明安放在他隨攜帶的香囊中的。
蘭玉道:「把東西藏好了,別讓人知道。」
月牙兒點頭,又搖頭,想了想,抓起蘭玉的手就往前走,蘭玉看著手中小而糙的手指,跟了上去。銀環哎了聲,小聲地對蘭玉說:「主子,要帶我們去哪兒?」
蘭玉隨口道:「不知道。」
他也不在意,就這麼看著月牙兒帶他轉過兩條街,拐了一家支起的棚子里,外頭懸掛著招牌——白記豆腐腦。
店裡人不,四方桌坐滿了,都是捧著碗大口朵頤的食客,空氣里瀰漫著豆腐的香氣。一進店,月牙兒的腳步變得輕快,小跑了起來,拉著蘭玉停在一個角落裡的位置。
桌邊坐著一個穿著長袍的青年,二十來歲,和蘭玉一般年紀,長睫,深眼窩,生得艷麗漂亮。青年瞧見月牙兒,奇道:「月牙兒,你怎麼回來了?」
他開了口,聲音如金石相撞,一把極好的嗓子,旋即目落在蘭玉臉上,好奇地打量著。
蘭玉看看這青年,不知月牙兒帶他到這兒來是什麼意思。
月牙兒鬆開蘭玉,啊啊的比劃著,青年嘆了口氣,說:「別比劃了,我看不懂,」他看向蘭玉,笑道,「在下花小梁,這是我家的小丫頭,不知怎麼把您給拉過來了,還請您多包涵。」
蘭玉一聽花小梁三個字就怔住了。
沒想到竟會在這兒見到這位名震北平的角兒,他腦中浮現當初聽花小梁唱《思凡》時的場景,有點兒不自在,面上仍客客氣氣地道:「原來是花老闆。」
花小梁琢磨著一面之緣幾個字,月牙兒戒備心重,顯然不是簡單的一面之緣,遂笑盈盈道:「還有這等緣分,您要不嫌棄,不如一道坐坐?這白記的豆腐花在北平城裡都是響噹噹的。」
蘭玉躊躇須臾,見月牙兒眼地著他,便拉開長凳子坐了下去,說:「花老闆相邀,是蘭玉的榮幸。」
花小梁直接揚聲又了三碗,伶俐的小二應了聲,不多時,就上了三碗熱騰騰的豆腐花。
花小梁興緻道:「白記的豆腐花白如玉,如脂,再澆上這獨家的滷,北平城裡沒誰比得上,您嘗嘗。」
蘭玉看著瀰漫著熱氣的豆腐花,說:「多謝花老闆。」
誠如花小梁所說,這名揚北平城的白記豆腐花比起尋常的豆腐花來得香,尤其是心熬制的料,味道極好,他眉眼舒展,笑道:「確實很好吃。」
花小梁也高興,道:「我平日里唱戲唱累了,就好這一口,吃上一碗渾的勁兒都回來了。」
蘭玉莞爾。
花小梁雖紅遍北平城,卻全無一點傲氣,撇開前塵不論,二人竟莫名的有幾分投緣,花小梁說:「月牙兒其實是我撿來的,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
去歲夏天,暴雨不歇,北平城外湧了大批流民,他們被攔在了城外,靠著乞討和城外的施粥棚度日。花小梁那日有事正好出城,就撞見了七八個流民在推搡拉扯,地上一個髒兮兮的小丫頭趴在一已經僵的,坐在泥污里,哭得不能自已。
「我見可憐無依,就將帶走了。」
蘭玉看著低著頭拿白勺子撥著碗里豆腐花的姑娘,已經模糊的老嫗影竟又在腦海中清晰浮現了,他沉默片刻,真心誠意道:「花老闆仁義。」
花小梁擺擺手,說:「搭把手罷了,趕巧我邊也缺人。」
「我在戲班子里唱戲,裡頭都是男人,我就把的頭髮剪了,方便些。」
說完,他瞧著蘭玉,突然道:「我看蘭先生有點兒面,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蘭玉抬起眼睛看著花小梁,一下子竟不知如何開口。
那廂李明安尋不見蘭玉,急壞了,即便他知道有人跟著,可天橋到底人多,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心裡怎麼也沒法定下來。
他找了一圈兒,還沒見著跟著蘭玉的人,就見了李聿青。
李聿青一見他,卻不見蘭玉,臉頓時就沉了下來,說:「蘭玉呢?」
李明安正心煩著,自也沒有好臉,漠然道:「你來幹什麼?」
李明安也惱了,「鬆手!」
一旁聞今見二人劍拔弩張的模樣,湊上前,小聲道:「二爺,您先別急,讓三爺好好說。」
李聿青自打聽人說李明安和蘭玉一道出了李公館來天橋,心裡就攢著火,有妒有怒,沒想到李明安還把人弄丟了,更是煩躁。他盯著李明安,慢慢鬆了手,李明安理了理襟,冷冷道:「李二,你當我是你這樣的莽夫嗎?」
李聿青冷笑一聲,他最不喜李明安在蘭玉面前充無害,扮可憐。
兄弟二人兜兜轉轉,才尋到了白記豆腐腦,二人個高長,一穿著非富即貴,抬進這個格格不的陋小鋪子,高挑的形幾乎擋住了大半個門。
李聿青和李明安一眼就看見了坐在角落裡的蘭玉。
花小梁還未等來蘭玉的回答,他是當真覺得蘭玉面善,好像在哪裡見過,尤其是那雙出挑的狐貍眼。他是唱戲的,嬉笑怒罵都在一雙眸流轉的眼睛里,看人也養了先看眼的習慣,只是一下子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過了。
直到他看見李聿青和李明安兄弟,頓時就想了起來,臉也變得有幾分古怪。
銀環倏然站起,結結地了聲,「……二爺,三爺。」
蘭玉波瀾不驚地往口中送了一勺豆腐花,原本香甜的豆腐花,不知怎的,變得味同嚼蠟了。
李聿青瞇起眼睛,審視著花小梁,皮笑不笑,道:「花老闆,真是巧。」
李聿青說著,長勾出一條長凳,大有坐下去的意思,蘭玉卻在這時站了起來,淡淡道:「花老闆,我該走了,來日有機會一定去茶樓給您捧場。」
花小梁目打幾人間轉了圈兒,微笑道:「那好,今日和蘭先生一見如故,很是投緣,您下次來只管只會一聲,我和月牙兒都等著您。」
蘭玉低下頭看著月牙兒,小姑娘眼裡出不舍,怯怯地出手抓住了蘭玉的袖,眼裡似有話要說。蘭玉心一,了月牙兒的小腦袋,低聲道:「你好好跟著花老闆,以前的苦日子都過去了,一切從頭開始,好好地活下去。」
月牙兒點點頭,啊啊的比劃著,花小梁說:「說讓你以後一定要來看。」
蘭玉遲疑了一下,應道:「好。」
說完,他轉過,就聽花小梁對李聿青說:「二爺,三爺,有空來戲園小坐。」
李聿青道:「免了,我不懂戲,不過——我會把這話帶給懂戲的,讓他來給花老闆捧場。」
他話說得似笑非笑,意味深長,蘭玉腳步頓了頓,臉上沒什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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