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
衛福一腳伕打扮,進了應天城門,沿著城牆走了一段,拐個彎,進了條巷子。
一條巷子接著一條巷子,連轉了七八條巷子,再往前一條巷子裡,就是他和老董年初送豔娘到應天府時,給豔娘置辦的宅院了。
應天府遞鋪傳回去的信兒,豔娘一直住在這裡,深居淺出。
衛福繞到豔娘宅子後面的一條小巷子裡,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抓住出來的一樹枝,縱上去,跳進院子裡,再從這裡院子後面,進了豔孃的院子。
宅院是豔娘自己挑的,不大,後面是一個小園子,中間鋪了塊青磚地,四圈兒的菜地裡,種的茄子青菜等等,長的極好。
衛福仔細看了看,沿著牆,到月亮門後聽了聽,側穿過月亮門,進了前面的院子。
前面的三間正屋旁邊搭著兩間耳屋,東邊兩間廂房做了廚房,沒有西廂,院子裡青磚漫地,乾淨的磚清,東廂旁邊一棵石榴樹,垂滿了碩大的大紅石榴,院門西邊,一排三間倒座間,倒座間門口,一棵桂花樹深葉茂。
豔娘正坐在桂花樹下,做著針線,看著推著學步車,在院子裡咿咿呀呀的小妮兒。
衛福屏氣靜聲,看一眼錯開一眼,仔細看著豔娘。
豔娘看起來氣很好,時不時放下針線,站起來扶一把小妮兒,和衝咿呀不停的小妮兒說著話兒。
一陣拍門聲傳進來,“妮兒娘!是我,你老王嫂子!”
“來了!”豔娘忙放下針錢,站起來去開門。
“建樂城過來的!你瞧瞧,這麼一堆!”一個爽利乾脆的婆子,一邊將一個個的小箱子搬進來,一邊說笑著。
豔娘看著那些東西,沒說話。
衛福挨月亮門站著,長脖子,看著堆了一地的大小箱子。
“你這些箱子,用的可是我們順風的信路,你真是咱們順風自家人?”老王嫂子一樣樣搬好箱子,隨手掩了門,再將箱子往裡挪。
“嫂子又瞎說。”豔娘含糊了句。
“行行行,你不想說就算了,嫂子我這個人,就是多這一樣不好!”老王嫂子挪好箱子,爽朗笑道。
“嫂子辛苦了,嫂子坐,我倒杯茶給你解解。”豔娘順手拉了把揮著手,興的差點絆倒的小妮兒,跑幾步,去廚房倒茶。
“用個大杯子,是了!”老王嫂子揚聲囑咐了句,拉了把椅子坐下,手拉過大妮兒的學步車,將大妮兒抱出來,“唉喲妮兒唉,又沉了,手得很。”
大妮兒咯咯笑著,揮著兩隻手,去抓老王嫂子頭上亮閃閃的銀簪子。
“妮兒這牙可長了不了,乖妮兒,大娘,會娘了沒有?”老王嫂子逗著大妮兒,迎著端茶過來的豔娘,笑問道。
“算是會了,腳比快,鬆了手,已經能走上五六步了!”豔娘將茶放到婆子旁邊的桌子上,手接過大妮兒。
“這孩子虎生生的,瞧著就讓人高興。”老王嫂子端起茶,一氣兒喝了,笑道。
“皮得很。”豔娘一句抱怨裡滿是笑意。
“張媽呢?”婆子轉頭看了一圈兒,問道。
“今兒是男人忌日,去上墳去了,我讓不用急著回來,到閨家住一晚。”豔娘笑道。
張媽是衛福和董超送過來安頓時,替典下來幫做家務的僕婦,和張媽得很好。
“這一眨眼,大妮兒都會走路了,等大妮兒大了,你得送去學堂吧?”老王嫂子欠問了句。
“過了六歲就送過去,大妮兒聰明得很。”豔娘笑道。
“這聰明可隨你!”老王嫂子笑起來,“妮兒娘,我跟你說,你不能老悶在家裡,這可不行,你去給我幫幫忙吧,記個數,算個帳什麼的,我帳頭不行,你帳頭多清呢。”
“嫂子又說這話,我帶著妮兒,再說,我也不那些錢。”豔娘笑道。
“不是錢不錢的事兒,我跟你說,你看,你家也沒個男人,你再天悶在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我瞧著,外頭出了什麼事兒,不管大事小事兒,你都不知道,這哪能行!”
“知道那些幹嘛。”豔娘笑道。
“你瞧你!那要是有什麼事兒呢?你這往後,就什麼事兒也沒有?有了什麼事兒怎麼辦?那不抓瞎了?”
豔娘沒說話。
“還有!你家妮兒現在還小,以後大了,要說親吧?你天關著門悶家裡,你搬過來,小一年了吧?我瞧著,也就我來來往往的,也是因爲給你遞東西。
“剛開始,你說你從建樂城搬過來的,我還當你老家在建樂城,往後你要把妮兒嫁到建樂城,後頭我問過你,你說建樂城沒親戚,妮兒也嫁不到建樂城,那你家妮兒,得嫁在咱們應天府了?
“那你這閉門不出的,往後,怎麼給妮兒說親哪?別說遠的,就是這鄰里鄰居的,你都不認識,人家說不定都不知道你家有個妮兒,那以後,你怎麼說親哪?”
豔娘眉頭微蹙,還是沒說話。
“唉,你這個人,主意定得很。
“我家大妮兒說親的事兒,我跟你說過沒?”
豔娘搖頭。
“我家裡,從前窮,我在酒樓裡端茶遞水,我們當家的在後廚幹雜活,那時候,哪有人瞧得上我們家,後頭,我不是當了這順風的掌櫃,錢就不說了,咱順風這工錢,那可沒得說!”
老王嫂子驕傲的擡了擡下。
“不錢的事兒,這份地步兒吧,也不一樣,還有件事兒,我先說我家大妮兒的事兒,再跟你說。
“先頭窮的時候,我看中的一兩家,唉,人哪,是吧,水往地流,人必定往高走,我家此一時彼一時,我家大妮兒這親事,也是此一時彼一時。
“可人家來說的那些家,從前都在咱們頭頂上,本沒來往過,咱們就啥也不知道,是吧?
“我就愁,我跟你一樣,是個疼孩子的,兒子娶媳婦還好一點點,媳婦兒人好,別的,能將就,可閨嫁人,這人品家教,可一點兒也將就不得!
“先頭,是我們當家的打聽,先說黃秀才家小兒子,可哪兒都好,我們當家的滿意的不能再滿意了,做夢都帶笑聲,那孩子我也見過好些回,常到鋪子裡買朝報,人生得好,瞧著脾氣也好得很。
“可我想想,還是得打聽打聽。
“我就去打聽了,你瞧瞧,像我這樣,做著順風的掌櫃,天在鋪子裡,不是這個人,就是那個人,來來往往好幾年,這能打聽的人,就多了是不是?
“你說要是你這樣的,天不出門,你就是想打聽打聽,你找誰打聽?
“這是你不能關著門過日子的頭一條!你記著!
“後頭我一打聽,說黃家小子哪哪都好,就是和伎姐兒來來往往,今兒這個,明兒那個。
“我回去,就跟我們當家的說了,我們當家瞪著我,說這算啥病,男人不都這樣,那是秀才家,家裡也不這點錢,就是玩玩,這沒啥。
“你看看,這是男人看男人!他們覺得沒啥!
“要是咱們呢?我跟我家大妮兒一說,大妮兒就搖頭,你看看,我跟你說,這男人看男人,跟人看男人,不一樣!
“男人都講什麼大節,睡個伎兒納個小,不管家事不,那都不是事兒,男人嘛,可咱們人,知道這中間的苦,對不對?
“我知道,你家裡必定不簡單,肯定有人支撐,可你得想想,誰替你家妮兒打算這些的細事兒?
“我家大妮兒這親事,要不是我有本事打聽,我要是不當這順風的掌櫃,這親事擱爹手裡,就嫁到黃家去了,爹還得覺得他對閨那是掏心窩子的好!”
豔娘擰起了眉頭。
“再說那一件事兒!”說到那一件事,老王嫂子聲調揚了上去,語調裡溢著笑意。
“這事兒,我是一想起來就想笑,一想起來就想笑!”老王嫂子拍著手。“我婆家不能算窮,當年我嫁過去的時候,家裡有五十多畝地。
“我們當家的是老大,後面四個妹妹,再一個弟弟,老生子兒,我那翁姑倆,疼這小兒子疼的,恨不能割給他吃。
“後頭,我嫁過去,也就五六年吧,四個妹妹都嫁了,我那舅姑倆,就說,趁著他們老倆口還活著,先給他們兄弟分家。
“這家怎麼分的呢?就是這城裡那宅子,給我們,五十多畝地,給他弟弟,那老倆口說,他們跟著弟弟養老,平時不用我們給錢,逢年過節,拎點兒東西過去看看他們就行了。
“唉,公不公道的,不提了。
“這是前,後頭我那家翁死了,家姑還在,上個月,家姑找到我們家來了。
“我這個家姑吧,從分了家,這麼些年,就沒上過幾回門,先頭我們家窮,從來不來,我們當家的說,說不來,是因爲看著我們過的那日子,心裡難,眼不見爲淨。
“後頭,我做了順風掌櫃,這日子,多好!
“我沒理,我們當家的,去接他娘,接了沒有十趟,也有八趟,總算接過來一回,我們當家給他娘買綢裳,吃這個買那個,老太太就住了一天,隔天一清早,非走不可。
“爲什麼呢,瞧著我們日子過得太好,想想小兒子,還是心裡難!
“不說這個了,我這,越來越碎。
“說回去,上個月,我那家姑突然就來了,還不是一個人來的,小兒子推著來的,你瞧瞧這架勢,這就是有事兒來了。
“事兒吧,還不小。
“今年不是新造戶冊麼,各個鄉里村裡,地要重新量,人頭要重新點,我們當家的那個弟弟,不會爲人,一輩子佔便宜佔慣了,不管什麼事兒,先生出一片佔便宜的心,這一回,這便宜,佔錯了。
“他又不會爲人,把他們鄉里的里正得罪的不能再得罪了,人家就看著他報人頭,把我們一大家裡,也報到他家裡去了,人家就一聲沒響!
“這一核下來,他那一大家子,加上我們一大家子,這人頭錢可就不得了了!他就急眼了,推著他娘,就找到我們家來了。
“我就問他,這麼大的事兒,再怎麼你也得去里正,讓他給你改過來。
“他說了,找了,人家裡正說,你老孃還在,你跟你哥就是一大家子,報在一起是應該的。
“這話也是。
“他來找他哥,我們當家的,從前在後廚幹雜活,現在還在後廚幹雜活,他能有啥本事?
“他就跟我說,要不,我們這一大家子的人頭錢,我們出,反正我們出得起。
“我當時就火了,我說你要出你出,從你掙的錢裡出,你媳婦孩子不養也行,我替你養,你弟弟的錢,你自己出,你別用我的錢!
“我們當家的就那點兒錢,他出不起,就悶了。
“我一想,我家姑還活著呢,這事兒不替他們想想辦法,我那家姑,不得天天給你生事兒啊。
“我就說了,我認識衙門裡的糧書,我找他問問。
“我們當家的說我,自從當了順風的掌櫃,簡直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人家衙門裡的糧書,能理你?這是男人的事兒,一個老孃兒們!
“我沒理他,隔天,糧書家的朝報晚報到了,一大清早,我讓我家大小子看著鋪子,我親自送過去的。
“我說有點兒事兒跟糧書說,他那個老僕,就帶我進去了,我就跟糧書說了這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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