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四合，火燒雲的天空反而亮起來，今日窮桑城的霞似乎比平日都要豔麗許多，爲對面的小泥鰍勾勒出一層淡紅的邊。

一壺九九歸元茶差不多到了盡頭，水晶盒的茶點也只剩一兩粒。夷放下杯子，隨手捻起一片落葉，放在脣邊吹響，斷斷續續的小調隨風飄遠。

他先時似是忘了節拍，可吹著吹著，漸漸又流暢起來，不知爲何，已經被忘掉的那部分好像突然又想起來了。

這是一首調子乾淨而溫的小調，與如今諸神喜的那些華麗奢靡的曲調截然不同。

玄乙聽了半晌，居然意外地和悅起來：“這是你們那個時代的曲子？好聽的。”

夷了葉片：“不過是首不知名的小曲，你喜歡就好。”

玄乙面上現出一層笑：“不如給我說說你們那時的事，那時候咱們兩族關係不是不錯麼？你爲帝君，大約要娶的也是燭氏公主罷？還是有青氏的公主要嫁到鐘山？”

夷下意識接口：“燭氏沒有公主，我卻有一個小妹……”

說到一半，他忽然又停下，擡眼去看，笑得淡漠，像是在說：你明明什麼都沒忘。

夷移開視線，將手裡的葉片鬆開，任它被風帶遠：“和你這小泥鰍說話，我總得打起八九分神，你真不知我討厭還是歡喜。”

玄乙淡道：“既然我豁出命替你辦事，總該告訴我些什麼罷，你和我的太爺爺到底爲了什麼打起來？爭著做魔王大君？還是有什麼驚天仇恨？”

夷仔細想了想，搖頭：“都不是，只是棋逢對手，到後來再也停不下來。”

霞漸漸暗下，初初升起的銀月將一切都映的模模糊糊，他靜靜看了一會兒。可能小泥鰍說的對，他什麼都沒忘掉，無論看多景，經歷多事，遇到多神族，值得記在心裡的始終只有幾個。

那時候的天空都比現在要通些，極西之地的離恨海還是蔚藍而清澈的，太行崑崙還沒掉下界，上下兩界一片平靜祥和，諸神也還沒有必須找先生授課，到了五萬歲必須獲取神職的死規矩。

而他，也不過是個一如現在這般流連風花雪月中的年輕君。

青氏的君天賦卓絕，一夢千年足足睡了三千年，他邊圍繞的神百上千，多到他連名字都記不住，有時候連容貌也記不住。

他實在也不需要去記們的容貌與名字，神界的風氣向來放浪形骸，漫長的歲月讓他們極提真心/，逢場作戲，互相藉，都再正常不過。

做滿了二十萬年的戰將，他回到窮桑城，即位青帝君。

他的半生順遂而芒萬丈，天賦卓絕，數代難見，家中父母神，一族都以他爲重，他有自己的傲氣，也有爲青氏的傲氣。那時候，四野八荒對青氏的印象，大多是順帶在燭氏赫赫名聲之下的，可他有能力讓青氏躍居更上，不要再被燭氏籠罩。

烏雲般的燭氏。

夷不清楚青氏曾經的帝君們是怎樣忍讓燭氏那些囂張的，這一代的鐘山帝君名喚長，大約因著天賦好，他子無比狂妄，整個青氏上下都不大歡喜他，他更不喜歡，也十分不樂意讓青氏像以前那樣對燭氏百般忍讓包容。

其實兩族到了他們這一代，關係已大不如前，來往十分稀，互相維持的不過是個面子，大家都有點煩了，太祖母那一輩伉儷深的聯姻如今看來簡直是個遙遠的奇蹟。

對了，長的聯姻對象，是他的小妹，他還記得的名字，名喚流桑，因父母生子極早，他們年紀相差很多，他已是帝君，卻仍未滿五萬歲。

這也是個盡會胡來的小妹。

說起來，好像正是他即位青帝君典禮的那天，窮桑城罕見地下著細雨，大殿裡有些暗，夷吹亮燭火，對著明鏡換上玄黑的冕服，仔細系下上的絛，他很討厭把頭髮束上去，金冠著腦殼兒發疼，那絛怎樣也系不好，麻煩的很。

門突然被打開，流桑輕盈地跑進來，大約極見他這樣盛裝正經，便笑話他：“這樣穿起來還有點帝君的樣子，只要別開口和那些神們說話。”

夷朝招招手：“來，幫我把這絛子繫好。”

流桑湊上前一面替他系絛子，一面道：“母親前日還說，你如今即位帝君，該婚了，今日若見著有合意的神，便父親去談婚事。”

夷笑了兩聲，索換個話題：“燭氏那位帝君來了沒？”

流桑一提起他面就不好看：“我不知道，我懶得看。”

其實幾乎就沒接過那位長帝君，都是被神們帶的，覺得長是個老壞蛋，又因出生起便知道必須得嫁給他，婚事既無盼頭，反而變得相當放縱，日只喜歡與神君們嬉笑玩鬧，弄得外面都曉得青氏一子一全是風流神明。

夷含笑道：“你倒是跟他說兩句話，若真討厭，我也好替你回了聯姻。”

流桑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替我回了罷！我喜歡三帝子那樣的儒雅君子！”

他滿意這個回答。

那天的即位典禮盛大而隆重，鮮豔的凰涅槃火照亮了整個夜空，禮後，忽有一位穿著青蓮長的神君款款而來，優雅地朝他敬酒，烏髮如雲，面蒼白，容姿清逸而傲然，正是當今的鐘山帝君長。

流桑見他來了，便故意與神君們嬉笑親熱，只盼把他氣跑。

長神冷淡的很，燭氏臉上好像很會笑瞇瞇的，夷猜他大概也不樂意聯姻，與他隨意寒暄了幾句，便道：“我家小妹頑劣無比，帝君如有心儀神，大可不必執著聯姻之事。”

長揚了揚眉梢：“如此便多謝帝君寬宏。”

大概他嫌棄的意思太明顯，流桑被逗氣了，走過來皺眉道：“什麼寬宏？你怎麼說話的？我有什麼地方不好？”

這位清逸俊朗的鐘山帝君垂頭看看，忽然一反常態地笑了，他一笑便顯得十分地神采飛揚：“是我言辭不當，公主見諒。”

流桑被他笑得愣了一下，大約這不是一個老壞蛋能笑出來的漂亮笑容，反而說不出話，囁嚅著垂下頭，耳忽然紅了。

夷沒有想到，取消聯姻後，流桑對長的迷反而來的兇猛而突然。

甚至離開了窮桑城，日只是與長廝混在一。豔妖嬈的青氏公主投懷送抱，以燭氏的張狂，豈會拒絕，他們倆的關係變得異常的好，甚至連母親也來詢問，是不是要恢復聯姻。

夷沒有理會，兩族的婚事到如今已是不可能，已取消的聯姻他絕不會再重新聯回來，青氏已在他手中輝煌起來，他實在不想爲一份莫名其妙的迷而變回曾經忍的關係。

大抵他是從不相信癡心這回事的，它既無用，又累贅，流桑不過是一時忘的衝，時間一長，自然而然便會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