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枝梢，流霜滿地，小泥鰍的手裡彷彿也著一團月華。

在用燭白雪出一隻小巧玲瓏的凰，長長的尾羽，華麗的翎羽，凰脖子上繫了一長長的帶——流桑纖細修長的脖子上總系一杏黃帶，覺得那樣。

夷靜靜看著手裡的白雪凰，半晌，開口道：“小泥鰍，先生的冊子你看過不，自然知道神族的隕滅便是連神魂一起消散，神軀神魂一併化爲清氣，不迴罷。”

玄乙專心致志地凰，只“嗯”了一聲。

其實他早已隕滅了，在那片深邃無邊萬法無用的黑暗中，漫長的數百萬年歲月已令他喪命，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想要活下去的意志太厚重，糾纏著軀與神魂，令它們無法消散，迴歸天地。

興許正是這龐大執著的念頭，才讓離恨海中生出一濁氣，太過執著的念頭，向來天地不容。

近乎凝滯的時間裡，他清醒的時候其實是斷斷續續的，到後來他才發覺，在他不清醒的時候，便只剩執念與那些混雜的濁氣糾纏。慢慢地，他不再能夠控制那些執念，它們和濁氣融，和再生神力融，和燭之暗融，和那些被丟進離恨海的骨們融，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怪。

可怕的不是離恨海，一片海洋再大，也有邊際。可怕的其實是那與神軀纏繞一的執念，它們沒有邊際。

神魂寶珠傳來的神力越來越，夷知道，這是他對青氏後裔無止境索取的惡果。可是已經足夠了，他的神魂在數百萬年的時中已變得無比強大，近乎不可摧毀，切斷被污染的執念後進行涅槃重生，應當不至於神魂俱滅。

他的神魂全部凝聚在寶珠中，切開被污染執念的那一瞬間，神軀生出不捨，化作萬道颶風，寶珠被風捲到黑暗的邊緣。當神魂接到第一縷神界的時，他已分不清，那到底是至高的喜悅，還是深沉的悲哀。

凰浴火，涅槃重生，每一個青氏都知道這幾個詞，可從沒有誰可以涅槃功，即便貴爲天神，也逃不天之道註定的隕滅，但他逃了，他實實在在是青氏的第一帝君。

借了當代青氏帝君夫人之腹，他重新爲年輕的君，當神魂寶珠重新被系在額上時，他慨萬千。

明鏡裡的君修眉俊目，脣齒含笑，與往昔一無二樣，他那些放縱而愉悅的生涯也一無二樣。藍天白日，青山綠水，繁華萬千，什麼都一樣。可也什麼都不一樣，這天上地下變得他再也不認得，他是唯一的留下者，懷著數百萬年前的回憶，對所有的一切又貪，又冷漠。

窮桑城變得空曠無垠，昔日的繁華只剩一個弱的帝君，一羣茍延殘的神。

可是不要，給他罷，他會讓什麼都好起來，這是這些年他無度索取應負的義務。第一個要解決的便是離恨海，它是極大的患，務必要早日清除，而能做到這些的，只有燭氏。

凰已經好了，脖子上長長的帶像是要飄起來那樣，夷從玄乙掌中輕輕把它拿起，那帶像是一直飄到了他心裡，繫住他，那一瞬間他竟然會到難過。

“真漂亮。”他聲稱讚，“可以送給我嗎？”

玄乙想了想，大方點頭：“既然你把緣由都說了，可以，送給你了。”

“謝謝。”

夷凝神看了一會兒白雪凰，這才仔細放袖中。玄乙用袖子下一個巨大的呵欠，真是累了，心傷復發，神力耗盡，又聽了那麼漫長的一個故事，後面還有那麼艱難的事等著去做，必須得狠狠睡上幾天才行。

“你讓我進離恨海，是想我把你那個帝君的帶出來嗎？”問。

夷搖了搖頭，淡道：“那軀和被污染的執念糾纏，已經變和防風氏雙手類似的東西。我現在還能極偶爾與離恨海里殘存的執念通控制一下，等到再也不能通時，便該你出了。我要你把那個徹底毀掉。”

玄乙問的直截了當：“怎麼毀？青氏我可凍不住。”

夷笑了笑：“你天賦很好，我的兩心羽也不能你發揮全力。但我給你加了一，三心羽足夠你釋放所有神力，也足夠你凍住那個，它畢竟只是，不是真正的青氏。不過，離恨海里只怕不止它一個怪，你小心些。”

小心有什麼用？若真是簡單的事，他都不用搞這麼多彎彎繞了，可見這一趟十有八九要丟了小命。算了，反正這條命也是他吊著，還害的清晏這麼多年一直活得辛苦，寧可自己去離恨海，隕滅在裡面，看不到他們的眼淚，他們還能一直念著，好過留在外面看他們進去，然後像個傻子一樣活下去。

玄乙呆了半日，忽然嘆一口氣：“我怎麼突然覺得我好偉大。”

起撣撣，把坐皺的地方抹平，轉便要回元詹殿，得睡了，希不要做夢，這樣說明大約還能活著。

夷喚了一聲：“小泥鰍。”

什麼？扭頭，冷不丁他張開雙臂抱住，脣上一燙，他低頭吻了一下，一即離。

見咬破舌尖要噴冰障，夷用手捂住的，面上出一笑，聲音變得溫：“你要是生在我的那個時代，離恨海到現在大約還是原來那個漂亮的離恨海。”

他將覆眼的黑紗輕輕摘下，旋即了的長髮，聲音裡又多了一疏離：“去睡罷，不要做夢。”

下界魔族的肆已近乎停止，曾經囂張無比的大君們因著數位大君被殘酷剿殺全族，大約終於意識到諸神此次維護天地秩序的決心與手段，紛紛選擇偃旗息鼓藏行蹤。

衆戰將雖然有心將藏匿的魔族們翻出，但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還要預防大君們謀湊在一突然襲擊，剩下的十二位大君都沒哪個是好對付的，只要湊兩三個一起出，就是一場驚天地的大戰。

正因如此，爲防止戰將們懈怠，戒律刑罰反而比先前嚴格無數，扶蒼一路經過乙丙寅部戰將行宮時，已見到三四個因爲擅自部行而遭到太之輝灌頂之刑的戰將了。

繞過藤影瀰漫的迴廊，草木繁盛的庭院出現在眼前。扶蒼仔細看了看庭院周圍，因著這份異樣的草木繁，這裡很適合藏蹤跡。

他之前去了一趟南天門，將十日往來戰將的名冊仔細看了三遍，沒有看到夷和龍公主的名字，那即是說，他要麼沒回上界，要麼便是有別的路徑回。

窮桑城矗立九天之上，連父親也不知其行蹤，扶蒼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徒然的尋找上，與其尋求那一奇蹟，還不如順著夷留下的痕跡走。

夷在來乙丙寅部之前，一直待在戊辰部，負責鎮守離恨海，諸天屠魔詔令發佈後，他以一凰心羽爲諾，賄賂了青元大帝，特意指定要來乙丙寅部，這個舉實在值得深思。

扶蒼慢慢推開院門，走進屋，冷不丁椅子上蹦起一個淺藍影，驚惶地“啊”了一聲，扶蒼定睛一看，卻是芷兮，他見地有些錯愕：“……師姐怎會在此？”

芷兮尷尬地捉起角：“我……在等夷。”

饒是扶蒼通，一時也不著頭腦，在他印象裡，芷兮正經而勤，怎樣也不像是會和那風流神君有沾染的樣子。他不想多說，只仔細在屋中繞了幾圈，沒見什麼破綻，便道：“師姐等了幾日？”

芷兮的尷尬總算消褪了些許，小聲道：“差不多四日。”

扶蒼眸一，回頭看著：“他走的時候，師姐見到的？”

芷兮這幾日有些遲鈍，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夷把玄乙強行擄走，扶蒼必然是來追回。點了點頭：“我看著他進屋，等追進來的時候，青氏的神說他已經走了。”

連青氏神都下來了，他果然有什麼籌劃。

扶蒼推開後院門，方仔細搜尋，忽聞正門被敲了幾下，陌生戰將的聲音響起：“芷兮戰將，開門。”

他回過頭，便見芷兮面慘白，做錯事一樣愧地垂下頭，躑躅了良久方纔打開門，立即有幾個別部戰將走進來，將雙手扣在背後，領頭的那位像是執掌主將，面惋惜，連連嘆氣：“你一向不曾出錯，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部行？太之輝灌頂多疼你知道嗎？”

芷兮默然不語，執掌主將手一揮，戰將們押著便推出去，走了幾步，忽又回頭喚道：“扶蒼師弟，玄乙……”

口便想將玄乙和夷親熱異常的事說出來，可一下又住了口。太難看了，這行徑。

著扶蒼幽黑的眼睛，頓了頓，才道：“……我刑的事，請你不要說出去。”

扶蒼默然頷首，看著被帶離庭院，這才返回後院，神力驟然震盪，整座行宮的清氣流都盡眼。他轉，沿著後院的牆慢慢往前走，最後停在一片小小的池塘前。

塘邊種著梧桐樹，盈盈清氣自其上漫溢而出，不十分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這道清氣雖然細微，卻嫋嫋不散，直通向天際。

他出手，方要那清氣最中心的一點，忽覺後有什麼靜，他並不回頭，右足在地上輕輕一踏，地面霎時劇烈震數下，連風彷彿都震起來，後傳來痛呼聲，扶蒼猛然轉，便見幾個青氏戰將神在地上跌做一團。

脈限制，戰將神再怎樣厲害也無法與他們這些真神相比，扶蒼並不繼續打殺，只道：“夷從這條通道回的上界？”

神們個個面發白，死咬牙關一言不發。

扶蒼深深吸了一口氣，並不急著進這條通道。這應當是上古通道，白澤帝君提過，自崑崙和太行掉下界後，上古通道大部分被濁氣染，已爲諸神放棄使用，後來建了南天門，上下界往返便有了個固定的地方。

這件事到現在只怕已經不是單純的宿仇了，這樣的籌劃，仔細的準備，只爲將燭氏滅族那也太小題大做。說起兩族的恩怨起始，應當就是離恨海一戰，離恨海……夷先前所在的戊辰部便是鎮守離恨海的。

扶蒼邁開腳步，繞過地上的青氏戰將神們，竟是要按原路返回的樣子，一面走，一面狀似隨意地問：“他們什麼時候去離恨海？”

某個戰將神下意識口道：“快了……”

話未說完，面已是更加慘白，扶蒼神君也會套話了？跟誰學的？

果然要去離恨海。扶蒼不再說話，直接離開戰將行宮，九頭獅往離恨海的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