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春並未看他。只是唔了一聲。轉頭裴度取紙筆來,提筆寫了一副蠲痹湯的方劑,遞給裴度。
裴度出去後,屋裡只剩繡春與那男子二人。盯著他膝部,等著艾灸結束,道:“你這關節痹證有些不同尋常。我施針開方,不過暫時止痛而已。日後必定還會復發。倘若長久不治……”
停了下來,瞟他一眼。
這裡沒有X線等現代視設備,看不到直觀的關節病變況。但憑經驗和手,估計他關節面已到了骨質增生韌帶鈣化的地步。倘若控制不善,這樣的疼痛發作只會越來越頻繁持續,到最後甚至可能廢掉雙。
沒有再說下去。躺在牀上的那男子卻也彷彿知道了的意思,卻只笑了下而已,隨即默然不語。
“你這樣的年紀,怎會患上這樣嚴重的關節疾病?”
繡春終於問出了自己的疑。
那男子起先似乎不大想說。他擡眼之時,正好對上繡春凝雙眸。見這年神端凝坐於自己畔,一舉一儼然帶了大家之風。躊躇了下,終於低聲道:“我年時,在戰場上曾中過毒箭。毒源來自域外,毒奇絕,當時險些喪命。後經救治,雖揀了條命回來,餘毒卻始終難以拔除,沉積至關節各,以膝部爲最,已然沉痾不治。逢寒遇溼,時常發作。方纔你雖未說下去,只我自己也曉得。再過兩年,恐怕我就……”
他略微搖了下頭,便停了下來。
原來竟是這樣!
繡春驚訝地著他。見他躺在枕上,臉仍是泛著蒼白,神卻很平靜,目裡看不出半點怨艾或不甘。彷彿早已經坦然接這樣的結果。
略微皺眉。停了艾炙,拔除銀針。然後手拿過他左手,仔細搭脈,果然,覺脈弦凝滯,類於風寒溼痹阻於經絡,繼而痹阻氣之相。換右手,也是如此。
難怪此人年紀輕輕,關節病變便如此嚴重了。原來是毒所致。他的份雖不知,但看這樣子,想來也不是尋常之人。既罹患此種疾病,想必天下最好的醫生都替他看過了。萍水相逢,自己今日能做的,也就只是這樣替他暫時止痛一次而已。
輕籲口氣,放下了他的手腕。正要起,卻見他已經坐了起來,仿似要下地的樣子,便阻攔道:“你還不能走路。躺下歇息爲好。”
那男子並未聽的,已經下榻,試著慢慢站了起來。
他剛纔一直躺著,倒沒什麼覺,此刻站起來,繡春才發現他量頎長。的個子在子中算是偏高的。但他比自己還是高了差不多半個頭。他試著邁步時,腳下忽然微微一個踉蹌,繡春下意識地一把扶住了他。二人雙手相接,覺到了他掌心的一層薄繭,他卻似乎有些驚訝於那隻手的若無骨,低頭看了眼,說了聲“沒事”,鬆開了手。自己站立片刻後,等適應了,便邁步朝掛裳的架子而去。看得出來,腳步其實仍略帶了些蹣跚。
以繡春的估計,他先前應該是風塵僕僕趕路。估計路上沒做好防護,導致病竈發炎。此刻疼痛雖暫時止住了,但膝已然紅腫積水,不能再多走路。見他已經取了外開始穿,繡春忍不住正要再開口,門被推開,裴度進來,後跟著方纔那侍衛頭領,手上端來剛煎好的藥。看見那男子已經起在穿,裴度驚訝地道:“殿下,你怎的起來了?”
此話一出,繡春略微一怔。
方纔只猜想這男子份應當非同一般,卻萬萬沒料到竟被稱爲“殿下”。只是本朝,自太子、親王直到郡王、將軍,凡是蕭家宗室,一概被臣下稱爲殿下。不知道這個到底是哪位皇室宗親而已。看了過去,見他一邊繼續穿釦帶,一邊道:“京中事十萬火急,耽誤不得。眼見就要抵達。我既已好,那便繼續上路。”
裴度看了眼他的,極力勸道:“殿下,再急也不必急於這一時。殿下已經接連趕路數日,未曾好生歇過,此刻又是深夜,既到了驛館,還請暫停,等天明繼續上路也不遲。”
這男子很快便履完畢,轉而立。燈影之中,青袍玉帶,軒軒韶舉,與方纔便似換了個人一般。只是繡春注意到他眉宇間似乎帶了一掩飾不住的憂。他向裴度,道了聲“吧。”寥寥數字,聲音也溫和,卻自帶了一種人不得不從的威嚴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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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度自然清楚面前的這位魏王殿下爲什麼會不顧病,稍有好轉便迫不及待地繼續上路。確實如他所言,京中之事十萬火急,便是用改天換地來形容也毫不爲過——就在一個月前,一直纏綿病榻的裕泰帝病惡化,藥石無功。他自知大限將至,發急召命兩位皇弟,唐王蕭曜與魏王蕭瑯急速歸京。蕭瑯就藩於西北賀蘭之側的靈州。接到詔書之後,當即簡馬往上京趕去。一路風吹雨淋,加上日夜兼程未得緩衝,竟引發了宿疾。一路忍著到了這裡,終於堅持不住,這才投宿於驛館停歇。裴度親眼見他苦痛異常,恨不得以代纔好。此刻終於止住了痛。不想他剛能站立,便又要上路。有心想再勸阻,卻也知道這位魏王殿下,看似溫和文雅,實則富於主見。他決定了的事,輕易不會人左右。
按說,以裴度這樣世勳子弟、上州刺史的份,蕭瑯雖是皇室貴胄,他又何至於會如此鞍前馬後地效勞?這其實,說來話長。
先帝宣宗有三子。長子即今上裕泰帝,次子唐王蕭曜,子便是眼前的這位魏王蕭瑯。蕭瑯的生母,並非如今宮中的吳太后,而是多年前便已病故的閔貴妃。五年前,先帝駕崩,時年三十五歲的皇太子繼位,是爲裕泰帝。裕泰帝出於手足之,特下旨意追封魏王之母爲惠太妃。
閔惠太妃當年多才而貌,頗得先帝之寵。出亦是不凡。閔家世代爲江東應天府族,曾出五代儒宗,書香之名,天下盡聞。蕭瑯不僅繼承了母族的文彩,自小讀書過目不忘,才華超逸,而且志向不凡。十五歲時便自請跟隨當時的懷化大將軍裴凱奔赴至靈州一帶的賀蘭山抵西突厥的進犯。邊塞風沙的磨練與天賦,讓他迅速長爲一名用兵如神的優秀將領。甘州一戰,他橫空出世,率三千騎兵深漠南,以謀略破殺突厥三萬兵。消息傳至金山之畔的西突厥牙帳時,全城爲之震。就在年將軍意氣風華之時,同一年,卻出了樁意外。當時,十七歲的蕭瑯隨同老將軍裴凱至祁連一帶巡察守備況,遭遇引敵人突襲刺殺。混戰之中,蕭瑯爲救裴凱,部中了毒箭。便是這一箭,爲自那以後他這一生再也揮之不去的夢魘。
五年之前,裴凱病重死於安西都護任上。臨終之前,他上表至天闕雲:我去之後,惟三皇子殿下可守賀蘭,以北蠻。宣宗納其表,加封時年二十歲的蕭瑯爲賀蘭王,就藩靈州。同年宣宗駕崩,繼位的裕泰帝加兼弟爲安西都護。這五年來,從漠北的金山到漠南的祁連,從茲西的天山到漠東的山,無人不知賀蘭王之名。在西突厥人的眼中,賀蘭王是個狡詐而可怕的難纏對手,而在這一帶天朝子民的眼中,賀蘭王卻如同護佑他們家園平安的神祗。傳說中,他立於賀蘭之巔,凱風自南,他白飄舉,“朗朗如日月之懷,巖巖若孤鬆之獨立,人遠遠見之,如玉山上行,映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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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裴度知道阻攔不了,目落到繡春上,立刻道:“把他也帶著上路,好有個防備。”
蕭瑯看了眼繡春,下意識地了下方纔與手相握過的那隻右手,那種留在他掌心的異常膩之,此時彷彿還未消去。這讓他覺略有些不適。
“咱們路上疾行,他未必會騎馬,便是會,想來也不住馬匹顛簸。左右一兩天便會到,不必多事了。”說罷接過那碗熬好的藥,一口喝完,回頭對著繡春點了下頭,便邁步而出了。
繡春盯著他背影,見他走得已經很是穩當,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了。心裡其實清楚,以他膝部這樣還未消腫的狀況,走路對他而言,絕不是什麼輕鬆的事。只是這個人,他自己都不在意上的兩條,這個外人又何必多事?
裴度無奈嘆了口氣,出一塊碎銀丟給繡春,轉便隨前頭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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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春回到客棧,已是凌晨丑時多了。安了還在惴惴等候的掌櫃幾句,便回自己屋裡繼續睡覺。次日早,丁管事等人才知道昨夜被去驛館出診的事,問了幾句。繡春隨口應了幾聲,並未提那人的份。丁管事無事,和人一道再去探聽消息,仍不見放閘的跡象,回來唉聲嘆氣不已。
昨夜那幾個人,雖沒有明說,但結合這兩天聽來的小道消息,繡春知道這回恐怕真的要在這裡繼續滯留了。反正急也沒用,索安下心來,一邊替問診的人看病,一邊慢慢等著便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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