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外面起了很大的風,山間的下午,樹木的蔭翳裡,玻璃上只有樹木幢幢的影子,如同冬天裡冰裂的霜花烙在窗上。他的臉在晦暗的線裡也是不分明的,可是明明知道他正看著自己。他這樣不顧一切地來,卻不能夠不顧一切地跟他走。前程是漫漫的未知,過這一步,就是碎骨。
他的聲音低微得如同夢囈:“靜琬,天黑下來我就要走了,就這幾個鐘頭,你能不能陪著我?”
應該搖頭,這件事應該快刀斬麻,他應該儘快離開這裡,應該回家去。可是不曉得爲什麼,他那樣著,就弱下來,終究還是點了頭。
不知道他帶了多人來,可是在乾平城裡,穎軍腹地,帶再多的人來也無異於以卵擊石。窗外林木間偶然閃過崗哨的影,那日映在窗櫺上,已經是下午時分,的扣子他已經替一顆顆拾了起來,散放在茶幾上,像一把碎的星子。沒有針線,幸得手袋裡有幾枚別針,但服雖然別上了,那一列銀的別針,看著只是稽可笑。素來,眉頭不由微微一皺,他已經瞧出的不悅來,心念一,便將茶幾上的茉莉折下來,將一朵茉莉花替簪在別針上,這下子別針被擋住了,只餘了潔白緻的花瓣盛開在襟上。不由微笑,於是將茉莉一朵朵簪在別針上,他遠遠地在沙發那端坐下,只是著。
茉莉在襟上漸次綻放著,彷彿是的蕾,可是明明是真的,幽幽暗香襲人。他微笑說:“這樣真好看,反倒有了西式服的韻味。”理了理襟,含笑說:“我也覺得很好看。”他隨手拿了一枝茉莉,便要替簪在鬢旁,那白的小花在他指間,不由自主人想到很不吉利的事。戰事那樣急迫,明知他回去後,必然是要親自往槍林彈雨的前線去督師,心中忽然微微一酸,說:“我不戴了,我不這花。”他含笑道:“我都不忌諱,你倒比我還封建。”到底將花輕輕地替發間。
慢慢用手指捋著自己的一條小手絹,茉莉的香氣氤氳在袖間,下午三四點鐘的景,因爲在山裡,日淡白如銀,窗外只有沉沉的風聲,滾過鬆林間如同悶雷。微笑說:“我倒了。”慕容灃怔了一下,雙掌一擊,許家平便從外面進來,慕容灃就問他:“有沒有什麼吃的?”
許家平臉上浮起難來,他們雖然心佈置了纔來,可是因爲行蔽,而且這裡只是暫時歇腳之,廚子之類的下人一早就遣走了。靜琬起說:“我去瞧瞧有些什麼,若是有點心,吃一頓英式的下午茶也好啊。”慕容灃一刻也不願意離開自己的視線,說:“我陪你一塊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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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本來是一位外國參贊的別墅,廚房裡樣樣很齊備。雖然是一位千金小姐,可是因爲曾經留過洋,倒頗有些親切之。隨手取了碗碟之類的出來,又拿了魚子醬罐頭,對慕容灃說:“勞駕,將這個打開吧。”許家平就在門外踱著步子,慕容灃卻不想他進來,自己拿了小刀,在那裡慢慢地撬。他甚做這樣的事,可是現在做著,有一種極致的快樂,彷彿山外的事都了遙遠的隔世,惟一要的,是替開這一個罐頭。
西式的廚房並不像中國廚房那樣到是油煙的痕跡,地面是很平整的青磚,牆上也和普通的屋子一樣,了西洋的漆皮紙,而且廚房正好向西,太的照進來,窗明幾淨,並不讓人覺得特別熱。低頭在那裡切蘿蔔,因爲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深一刀,淺一刀,隔好一會兒,刀在砧板落下“嗒”的一聲輕響。斜的線映在的髮際,微微一圈淡金的環,有一縷碎髮落在臉側,外面的風聲嗚咽,屋裡只聽得到靜靜的刀聲,手指纖長,按在那紅皮的蘿蔔上,因爲用力,指甲蓋上是一種淡淡的,手背上有四個淺淺的小窩,因爲白皙,約的脈都彷彿能看到。
他放下罐頭,從後出手去按在手背上,的在微微發抖,的頸中有凌短小的細發沒有綰上去,發間有茉莉幽幽的香氣,他竟然不敢吻下去。的子有些僵,聲音倒像是很平靜:“我就弄好了,罐頭打開了嗎?”遠有約的風聲,他恍惚是在夢境裡,這樣家常的瑣事,他從前沒有經歷,以後也不會有經歷,只有這一刻,彷彿是他的妻子,最尋常不過的一對夫妻,住在這樣靜謐的山間,不問紅塵事。
他沒有開過罐頭,弄了半晌纔打開來,煮了羅宋湯,用茄子燒了羊,都是俄國菜,微笑說:“我原先看俄國同學做過,也不曉得對不對。”
自然是很難吃,他們沒有到餐廳裡去,就在廚房裡坐下來吃飯,他雖然並不,可是還是吃得香甜,只喝了一口湯,說:“太酸了,好像酸忌廉放太多了。”他微笑說:“不要,喝不完給我。”將剩下的半碗湯倒給他,上有忌廉與茉莉的香氣,這樣近,又這樣遠。
太一分一分落下去,落到窗櫺的最後一格。他轉過臉對說:“我們去後山看日落吧。”
走出屋子,山中空氣涼爽,雖是八月間,已經略有秋意。四面都是蒼茫的暮,漸漸向大地瀰漫開來,一條蜿蜒的小路直通往後山,他與默默走著,不遠許家平與幾個侍衛遙遙相隨。山路本來是青石鋪砌,因爲不常有人走,石板間生了無數雜草,一雙高跟的漆皮鞋,漸漸走得吃力起來。他回出手,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將手到他手中。他的手糙有力,帶著一種不可置疑的力道,他雖然走得慢,額上也漸漸地濡出汗來。
山路一轉,只見刀劈斧削一般,面前竟是萬丈懸崖,下臨著千仞絕壁。而西方無盡的虛空,浮著一落日,山下一切盡收眼底。山腳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極目遠暮靄沉沉,依稀能看見大片城郭,萬戶人家,那便是乾平城。四面都是呼呼的風聲,人彷彿一下子變得微茫如芥草,只有那落日,熠熠地照耀著那山下遙遠的紅十丈。
他著暮迷離中的乾平城,說:“站得這樣高,什麼都能看見。”卻只是長長嘆了口氣,他出手帕鋪在一塊大青石上,說:“你也累了,坐下休息一會兒吧。”
順從地坐下來,知道餘時無多,太一落山,他就該走了,從此後他與真正就是路人。他曾經出人意料地闖的生命裡來,可是並沒有偏離,終究得繼續自己的生活。他就在邊坐下,太正緩慢地墜下去,像玻璃杯上掛著的一枚蛋黃,緩緩地落,雖然慢,可是一直往下墜,緩慢地、無可逆挽地沉淪下去。
他手中擎著只小小金絨的盒子,對說:“無論怎麼樣,靜琬,我希你過得快樂。今後……今後咱們見面的機會只怕了,這樣東西是我母親生前留下的,我一直想送給你。”既不接過去,也不說話,他就慢慢地打開盒蓋來,瞬間盈盈的淡白寶一直映到人的眉宇間去,這種芒並不耀眼,相反十分和。知道他既然相贈,必是價值連城之,可是這樣一顆渾圓明珠,比鴿卵還要大,那一種奇異的珠輝流轉,直令人屏息靜氣。
半天的晚霞流溢彩,天空像是打翻了料碟子,紫紅、明黃、蝦紅、嫣藍、翠……他後都是綺豔不可方的彩霞,最後一縷金的霞籠罩著他,他的臉在逆裡看不清楚,但他手中的珠子在霞下如同明月一樣皓潔,流轉反映著霞灩灩:“這是乾隆年間合浦的貢,因爲世所罕見,所以‘玥’,以爲是傳說中的神珠。”說:“這樣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他臉上彷彿是笑,語氣卻只有淡淡的悵然:“靜琬,這世上萬於我來講,最貴重的無過於你,這顆珠子又能算什麼?”
心下惻然,自欺欺人地轉過臉去,終究將盒子接了過去,他說:“我替你戴上。”那項鍊是西式的,他低著頭索著,總也扣不上去。的發間有幽幽的茉莉花香,他的手指上出了汗,小小的暗釦,一下子就開了,的氣息盈在他的懷抱裡,突然向前一傾,臉就埋他襟前,他摟著,的發輕輕著他的下,微酸,不可抑制的痛楚,他說:“跟我走。”
只是拼命搖頭,彷彿惟有如此才能保證自己不說出什麼可怕的話來。的家在這裡,的在這裡,的父母家人都在這裡,所知的一切都在這裡。一直以爲自己勇敢,如此才知道自己本很怯懦,不敢,竟然不敢。如果不惜一切跟他走了,如果他不再了,就會落萬丈深淵,就會永世不得翻。因爲是這樣地著他,因爲已經這樣地他,如果他將來不了,如果他要拋棄,就會一無所有。到了那時,將何以堪?
冰冷的眼淚漫出來,他的聲音很輕微:“太落了。”
迷離的淚中,大地正吞噬最後一縷餘暉,天地間蒼茫的黑暗涌上來,時方盛夏,的上卻只有冰冷的寒意。
因爲要趕在關城門之前回乾平去,所以汽車開得極快。月亮正升起來,明亮的一,掛在山彎的樹梢上。仍舊是那位嚴先生送回去,一路上都是沉默的,車子行在山間的碎石路上,碾得石子刷刷地輕響。一直出著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突然一顛,旋即司機將汽車停了下來,下車去看了,只是氣急敗壞:“真要命,胎了。”
那位嚴先生也下車去查看,問那司機:“將備用胎換上得多久?”司機答:“起碼得一個鐘頭吧。”他心中焦急,向說明了況,也著急起來,如果不能及時趕回去,城門一關,只有待到明天早上才能進城,如果自己一夜不歸,家中還不翻天覆地?
正在著急的時候,只見兩道柱過來,原來是另一部汽車從山上駛下來,山路崎嶇,那汽車本來就開得不快,經過他們汽車時,車速更加減慢下來。已經駛了過去,忽然
又緩緩停下來,一個司機模樣的人下車來,似乎想要問問他們怎麼回事。那位嚴先生見著那司機,輕輕“咦”了一聲,那司機也像是認出他來,轉就又回到汽車旁去,對車的人說了幾句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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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琬只見一個人下車來,瞧那樣子很年輕,明明是位翩翩公子,嚴先生搶上一步,行了個禮,含糊稱呼了一聲,卻並不對他介紹靜琬,只說:“我們小姐趕著進城去,能不能麻煩載我們一程?”
那人道:“當然可以的,請兩位上車。”他的聲音極是醇厚悅耳,卻不是本地口音。靜琬並沒有在意,上車之後先道了謝,那人相當的客氣,說:“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車裡本來頂篷上有一盞小燈,清楚地照在那人臉上,只覺得十分眼,忽然想起來,原來竟是那日相讓戒指之人。那人看清的模樣,眼中閃過一詫異,旋即便又是那種很從容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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