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朱舉綸接到電話,已經是早上七八點鐘的樣子。當值的私人書汪子京十分焦慮:“尹小姐昨天夜裡走掉了,六現在大發雷霆,開銷了當值的全部侍衛,連沈隊長都吃了掛落,到現在還在追查是誰放了人,只怕要出事。”朱舉綸連忙道:“我馬上過來。”
大雪下了一夜,到天明時分方纔停了,路上都是一尺來厚的積雪,汽車輾上去吱咯作響,速度走不快。等朱舉綸趕到時,遠遠就看到洋樓前停著三四部小汽車,像是黑的甲蟲臥在雪中。那洋樓西側正北風口子上,分兩排站著二十餘個衛戍近侍。雪雖停了,朔風正寒,他們又在風口上站著,許多人已經凍得臉鐵青,子搖搖墜,兀自咬牙強忍著保持僵直的站姿。朱舉綸瞧在眼裡,不由眉頭微微一皺。
他走到客廳裡去,只見幾位私人書垂手站在那裡,慕容灃坐在沙發上,雖然看不出什麼怒容來,朱舉綸卻知道已經發過一頓脾氣了。汪子京欠向前,正在嚮慕容灃低聲說什麼,只聽慕容灃高聲道:“凍死他們纔好,全都是無用的飯桶!”汪子京了這樣一個釘子,一擡頭看到朱舉綸進來,忙滿臉堆笑,說:“朱先生來了。”
慕容灃見到朱舉綸,面無表欠了欠,算是打過招呼。朱舉綸倒是拱了拱手:“六好。”他坐了下來,慢條斯理地說,“程家的專列明天就該到了,帥府裡雖然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但許多事我等不敢做主,還要請六示下。”
慕容灃本來就不耐煩,說:“婚禮的事你們安排就好了,難不還要我去心?”朱舉綸道:“婚姻乃人生大事,六的婚事,更是非同小可,恕朱某未便專擅。”頓了一頓,說,“當日大帥一病,立刻就不能說話,連一句後事都未曾代,朱某在牀前侍疾,大帥只狠命地盯著我,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才舉手出拇指與小指。所以在大帥靈前,朱某就曾對六說,某雖不才,但絕不敢辜負大帥臨終所託。大帥一生的抱負,六是最清楚不過的。六自主事以來,決斷有爲,想必大帥泉下有知,亦寬。到了今日如何反而爲了一介子,危及大事?”
慕容灃默不做聲,朱舉綸又說:“尹小姐懷有孕,所以六才如此急,此乃人之常,我等自然可以諒。但不知六是否想過,如果程家知道六爲了尹小姐大干戈,會作何反應?程小姐既然要求六登報聲明與尹小姐離干係,擺明了並無容人的雅量。所以朱某覺得,六不必聲張,一切由朱某去安排,保管能夠將尹小姐尋回來。可是有一條,六能答應我——尹小姐回來之後,請六送去羅暫住一段日子,等孩子出生之後,再接回來。”
慕容灃心中突突跳,說:“子剛烈,我只怕想不開……”他自從怒火漸息,便憂慮如狂,此刻口說了出來,那朱舉綸到底是外人,所以他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朱舉綸是何樣的人才,立刻接口道:“憑如何剛烈,也不過是個人,六的骨,也是的骨,母子自有天,六請放心,決不忍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
朱舉綸便以婚期臨近,保證婚禮期間承州治安爲理由,將承州駐防的治安陸次雲了來,命令他封鎖水陸通,徹查城中的大小飯店、旅館。陸次雲本是慕容宸的親信出,與朱舉綸是老相與了。聽了朱舉綸的一番叮囑,遲疑著說道:“封鎖搜查都不難辦,可是眼下城門已經開了幾個小時了,火車也有好幾列發了車,只怕來不及了。”朱舉綸道:“大於朝,尹小姐素來是個聰明人,未必此時就急著出城。我已經人給諸省的治安長拍發電,你這裡先安排下去,以免有失。”陸次雲連聲答應,立刻就去辦理。
朱舉綸返回來時,因爲沈家平被停職,副隊長舒東緒正向慕容灃報告:“嚴世昌承認是他開後門放尹小姐走的,說都是他一時糊塗,請六饒過其他人。”
慕容灃冷冷地說:“一個都不饒,全打發去松北駐防。”松北在最北端的邊境線上,最是寒苦。舒東緒問:“那嚴世昌呢?”慕容灃怒道:“這種目無軍法膽大包天的東西,還留著做什麼?”朱舉綸在旁邊
聽著,就說:“這大年下,又正辦喜事,六饒他一命吧。”慕容灃心煩:“那就關到扈子口去。”
朱舉綸還有公事先回大帥府去,在車上已見沿途開始設立關卡,街市之間加派了警察與巡邏,好在戰時氣氛張,城中居民司空見慣,毫不以爲奇。只是治安隊素來不比承軍的嫡系,在地方上橫行霸道慣了,難免滋擾得飛狗跳。一直到了臘月二十七,已經是婚禮的吉期。因爲要維持地方治安,連同衛戍近侍也全部派了出來。程允之與程信之送了妹妹乘專列北上,兩天前就到了承州,包下了整個聖堡飯店。所以到了婚禮這天,從新人住的聖堡飯店,一路崗哨放到大帥府去,名副其實的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正街上早就肅清了行人,看熱鬧的人,都被趕到斜街窄巷去,個個引頸張。
陸次雲一早忙出了滿頭大汗,安排各的保安事宜,吉時是早晨九點,慕容灃親自將程謹之迎進帥府,鞭炮聲四面轟響,比雷聲都要驚天地,連門口軍樂隊的奏樂都全了下去。門口的汽車,一溜停到了三條街之外。那一種繁華熱鬧,不僅街旁的老百姓瞠目結舌,連承軍中的將領,也覺得富貴到了極致。等到下午三四點鐘的景,陸次雲連聲音都說得嘶啞了,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忽然一名副過來報告:“陸司令,有人報告說,治安隊在城南一間小旅館裡查獲一個人,行跡十分可疑,冒充是劉府家眷。”陸次雲正忙得沒有辦法,兼之聽說只是冒充劉府家眷,不以爲意:“你去理,統統先關押起來,等過兩天再審。”那副答應一聲,轉頭就去告訴手下:“將那人先關起來。”陸次雲忽然又住他:“慢著,那人多大年紀,長什麼樣子?”
那副道:“聽說大概有二十來歲。”陸次雲正待說話,那邊又有人報告說最近的街口看熱鬧的人太多,擁得崗哨難以維持。他著急怕出事,要立刻出去查看,百忙中回頭對那副說:“先關起來再說。”
靜琬昏昏沉沉的,像是小時候發著高熱,睡在牀上,母親人去煎藥了,四周都是的黑,獨獨剩了一個,帳頂是黑的,那些繡花挨挨,一直到眼前,簇擁得人不過氣來。沒有人在,惶然得想要大哭。定一定神,天花板是拿舊報紙糊的,一大攤一大攤雨的黃污漬。上冷一陣熱一陣,本能地一團蜷在那裡。板結的被子搭在上,一點溫度也沒有。
幾日來一直投宿在小旅館裡,除了火炕,屋子裡只生著一隻爐子,爐上的大銅壺裡水燒開了,哧哧地騰起淡白的蒸汽,掙扎著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想暖一暖手,外面一陣接一陣的鞭炮聲,噼噼啪啪地此起彼伏,比大年夜還要熱鬧。茶房替端著煎好的藥進來,本來是個快的夥計,剛去瞧了熱鬧,更是憋不住話:“哎呀,你沒眼福,今天六結婚,滿街的人和車,那跟著花車護送的,足足有幾十部汽車,看不到頭也不見尾。我在這承州城裡,從來沒見過這麼齊整的車隊,走了半天也沒看到走完,真是好大的排場。”的手止不住地發,大顆的冷汗沁出來,出走那晚風雪加,了風寒之後,一直髮著高燒,最後還是茶房替請了位中醫郎中來。幾副藥吃下去,燒並沒有退,每天上總是滾燙的,上因爲發熱而起了皮,皮煎灼一樣地痛,似要一寸一寸地裂開來。
一口氣將藥喝下去,那一種苦,直苦到五臟六腑全都要滲,存在胃裡只是難,不到一個鐘頭,到底搜腸刮肚全都吐了出來。正在難過的時候,只聽前面一陣喧譁,接著聽見茶房嚷:“查房了,查房了。”
心中一,四五個治安隊的士兵已經一擁而,闖到天井裡來了。平常所見的承軍中人,大都是些高級將領,除了偶出些霸氣,在面前,總是以禮相待,除此之外所見皆是衛戍近侍。而這幾個人,雖穿著治安隊的制服,卻是一臉的匪氣,挎著槍斜睨著眼睛,只在衆房客中瞄來瞄去。
心裡知道不好,於是先將一把零錢握在手裡,待得一名士兵走過來,便塞到他手裡去,堆出一臉的笑:“大哥,麻煩多關照些。”那人接了錢在手裡,輕輕一掂,倒沒有說什麼。
旁邊一個老兵侉子,卻眉開眼笑:“大姑娘頭真甜,跟抹了似的,再一聲哥哥我聽聽。”一邊說,一邊就湊上前來。靜琬心中慌,只見他滿口的牙大煙薰得漆黑,那腥臭的口氣直撲到臉上,心中一陣噁心,忍不住就要作嘔。可是一整天工夫只吃了半碗麪條,剛纔又全吐了出來,彎著腰只嘔出些清水。那人手就來拉扯:“大姑娘怎麼啦?難不病了?哥哥我給你瞧一瞧,包管你的病就好了。”靜琬病中無力,哪裡掙得去,何曾過這樣的折辱,只覺得氣怒加,又又忿,直要暈過去。另幾個人見同袍手腳佔便宜,只是笑嘻嘻在旁邊起鬨:“大姑娘笑一個,別繃著臉啊。”
靜琬又氣又急,見他一隻手竟向自己口來,急之下未及多想,本能將手一揚擋過去,不想那老兵侉子一步正湊上來,未曾提防,只聽“啪”一聲,竟被扇了重重一記耳。承軍軍紀雖嚴,可是那些老兵侉子作威作福慣了,哪料到這樣一個弱子竟敢出手反抗。那三四個人都是一怔,被打的那人更是惱怒,一腳就踹過來:“他媽的找死。”
靜琬躲閃不及,被他一腳正踹在小腹上,“啊”了一聲,只覺得劇痛難耐,如萬箭相攢,整個人一下子往後跌去,抓著門扇方未倒下,劇痛一波波襲來,兩眼去只是白花花一片。那幾個人笑著近前來,額上只有涔涔的冷汗,咬一咬牙:“我是劉師長的親戚。”
那老兵侉子怔了一怔,嗤笑一聲:“扯你孃的蛋!你是劉師長的親戚,我還是劉師長他親大爺呢!”另幾個只是哈哈大笑。靜琬痛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一手按在小腹上,另一隻手抓著門扇。明知如果拿出特別通行證來,只怕自己的行蹤就會被人知道。可是眼下勢迫,只得掙扎著了一口氣,取出那張短箋,拿發抖的手指遞過去。
那人並不識字,隨手遞給同伴:“老李,你念念。”那老李接在手裡念道:“茲有劉府眷一名,特批準通行,各關卡一律予以放行……”目所及,已經掃見後面鈐著硃紅一枚小章,正是“沛林”兩個篆字。那老李因爲通文墨,原本曾在營部當差,軍中凡是的文書往來,慕容灃總在其後鈐私印,所以他識得這印章,嚇得一大跳,本能“啪”一聲立正,舉手行了個禮。
靜琬痛得滿頭大汗,只覺得一波波地天旋地轉,靠在那裡,微微著氣,可是每一次呼吸,幾乎都要牽出腹中的陣痛。那幾個人面面相覷,互相看了兩眼,不曉得該如何收場。幾要哭出來:“給我滾。”那幾個人如蒙大赦,逃也般退出去了。旅館裡的其他客人,都像瞧著怪一樣瞧著,還是茶房膽子大,上來攙了一把。走回屋子裡去,牙齒已經將脣深深咬了一個印子,全的重量幾乎都要在那茶房的手臂上,那茶房見不住發抖,只怕出事,心裡也十分害怕。了一張鈔票給那茶房,說:“這錢是房錢,勞駕你給我找一部洋車來,餘下的你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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