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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滿天》9

9

三月底,學校開始放春假,喬書培又回到了海邊。

這就是我們故事一開始,在那三月的末梢,喬書培爲何會坐在防風林裡,反覆在沙上寫著“殷采芹”的原因了。殷采芹,殷采芹,左一個殷采芹,右一個殷采芹,無數無數的殷采芹……這樹林,這沙灘,這海洋,這巖石,這風,這雲,這海浪,這白屋……,都有殷采芹的名字,可是,殷采芹,你在何方?

點點滴滴,縷縷,舊時往日,我重尋!那個三月的末梢,喬書培在海邊追悼著過去,那個三月的末梢,喬書培在料峭春寒中,一直坐到太沉落。那個三月的末梢,喬書培終於瞭解了一件事:人,永遠不可能挽住春天,留住海浪。

過去的是過去了,再也追不回來了。殷采芹不論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與他喬書培都不會有關係了。當暮在林中慢慢籠罩下來,當太在海面慢慢沉落下去……他終於拿起一枝木麻黃的葉子,像掃帚般橫掃掉地上那無數無數的“殷采芹”。站起來,他對著海洋深吸了口氣,腦子裡掠過了李義山的兩句詩:

“此可待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或者,人生的事,就都是這樣的。古往今來,是同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故事,讓你甜,讓你苦,讓你酸酸楚楚,永無了時。

甩甩頭。“你是個好灑好灑的男孩子,每次遇到煩惱時,你總是甩甩頭,就把它甩掉了。現在,是你甩甩頭的時候了。”他苦地想著,苦地笑了,苦地甩甩頭。人呵,你上永遠揹負著那麼多的責任,你有個孤獨寂寞的老父,你有個正待開發的未來……你不能把自己永遠埋葬在回憶裡!聽吧,海鳥在唱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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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去去!去去去!莫遲疑!去去去!去去去!莫遲疑!”

於是,喬書培再甩了甩頭,在那個三月的末梢,他試圖甩掉他的過去。踏著落日的餘暉,他大踏步地回到了家裡。

家,一如往日,簡單、清苦,卻充滿了書香。父親有神,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喬雲峰用寵的眼著兒子,不管怎樣,他這一生雖然談不上一點點就,他畢竟帶大了這個兒子!這個茁壯的、漂亮的、優秀的、卓越的兒子!人,一旦進老年,對下一輩的寵,居然會如此強烈,強烈得近乎依賴了。

“去拜訪了你的老朋友嗎?”喬雲峰問。

他深思了一下。

“是的。”他微喟著說。

“大家的變化都很多嗎?”

“不。”他遲疑著,“我的變化比較多。”

喬雲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的,這是個簡單的、單純的、寧靜的小海港,大家永遠過著守舊而近乎保守的生活,對個臺北的大學生來說,“距離”會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

“你在大學裡……”他忍耐不住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從他一回家,他就想問的問題,“有沒有朋友?”

喬書培擡起眼睛,讀出了父親眼底的期待和關懷。

“有個中文系的同學,”他靜靜地說,帶著種深思的表,“大家還很談得來,不知道算不算是朋友。”

“哦?”喬雲峰更關心了,“什麼名字?”

姓蘇,名字燕青,小燕子的燕,青的青。也是大學一年級。”

“蘇燕青,”喬雲峰微笑起來,“蠻好聽的名字。家住臺北嗎?”

“是的,父親是個大學教授,在輔大教中國文學,母親也是學教育的,在教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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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喬雲峰的微笑加深了,笑容填滿在每條皺紋裡,“你見過父母?”他不經心似的問。

“去家吃過幾次飯。”他也不經心似的答,“他們知道我家不住在臺北,對我比較照顧一些。”他擡起眼睛,注視著父親,“你知道學教育的人,他們把所有年輕人都看自己的子一樣。”

喬雲峰笑了。

“你的意思是要告訴我,他們對你並沒有另眼相看?”他笑著問。

“我沒有什麼意思,”喬書培也笑著,心底,有層迷惘的痛在擴大,那痛像一張大網,把他整個罩在裡面,“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很普通的……只是同學而已。我想,我纔讀大一,談這個問題,還是太早了。何況,蘇燕青是中文系的寵兒,追的人大有人在,我——並不屬於其中的一個。”

喬雲峰深深地注視著書培,然後,他站起來,走到兒子面前,他把手在書培的肩上,沉摯地、瞭解地、語重心長地說:

“書培,你該把過去那一段忘掉了,答應我把它忘記!否則,你會作繭自縛,終生不能獲得快樂。要知道,人生許多機會,許多幸福的機會,都是稍縱即逝的。你很可能輕易就放掉了到手的幸福,以後,你再後悔就來不及了。書培,你答應我,不要讓以前的事爲你以後幸福的絆腳石,好嗎?”

喬書培看著父親,看了好久好久,終於,他毅然地一甩頭,站起來,聲說:

“我知道,我統統知道。今天下午,我已經把過去埋葬掉了。你放心,回臺北後,我會重新開始!”

喬雲峰眼底一片喜悅。

四月初,帶著份壯士已斷腕的緒,帶著份“重活一遍”的決心,喬書培回到了學校裡。春假過去了,等於又一個春天過去了。喬書培上課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一切要重新開始,一切要重新爭取,新的生活裡沒有“殷采芹”的名字。采芹,被木麻黃的葉子掃掉了,被海浪捲走了,被海風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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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這天下課後,他和蘇燕青去看了場電影,

又到“甜心”去吃豆漿油條。燕青的臉圓圓的,有對小酒窩,長得相當甜。喜歡穿件格子襯衫,穿條牛仔,打扮得像個小男生。某些時候,也確實像個小男生,滿頭被風吹得糟糟的頭髮,一對慧黠而調皮的眸子,裡總是輕快地哼著歌,要不然就嚼著口香糖。是活潑的、明朗的、笑而又麗逗人的。

這天,他們看了場《仙人掌花》,是英格麗·褒曼東山復起的片子,另一個星是戈爾迪·霍恩。他們在吃豆漿油條的時候,兩個人就不停地討論著劇。蘇燕青不停地吃,已經吃了一碗甜豆腦,又吃了一碗鹹豆漿,再吃了兩油條,一個燒餅……現在,又在著了:

“我真想吃隔壁牛麪大王的紅油抄手!”

“你只是‘想’吧?”喬書培問,“我不相信你還吃得下去!”

“不相信?”燕青挑起了眉,招手就住了夥計,“你能不能幫我去隔壁一碗紅油抄手,送到這兒來?”

“可以!可以!”夥計走了。燕青衝著他笑。

“你看吧,我說吃就吃!”

“很好,你儘管吃!”喬書培笑著說,“總有一天,你會胖得像只河馬!”

“河馬?”燕青又挑挑眉,又他,又撅撅脣,“你在嚇唬我,哪裡有人會胖得像河馬!”

“我就認識一個人,胖得像河馬,醜極了。”

“哦,”燕青嚥了口口水,“真的像河馬嗎?”

“真的像。”他一本正經的。

紅油抄手送來了,燕青瞪著那碗發怔,拿起筷子,悄眼看喬書培。

“你是不是怕我吃太多,你付不出賬來?”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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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豆漿油條,紅油抄手,還吃不垮我!”喬書培笑了,“只要你不鬧著吃牛排就好了。何況,如果我真付不出賬,你小姐也得自己付。”

“那麼,”燕青端起碗來,“我吃了哦?”

“吃呀,沒人你不吃呀!”

燕青看了看那碗油膩膩的抄手,辣椒味香噴噴的。驟然把碗放回桌子上,瞪著喬書培:

“你認識的那個河馬,有多歲?”

“大概……四五十歲吧!”喬書培有些恍惚。河馬、畢業典禮、展覽會、采芹……他重重地一甩頭。

“哎!那麼老呀!”燕青如釋重負地喊,“管他呢!二十年以後,管他是像河馬還是大象呢!”稀里呼嚕地吃起紅油抄手來,邊吃邊眉飛舞地說,“我告訴你吧,人活過三十五歲就沒意思了,你瞧,那個裡的飽鰻啊,以前得像仙一樣……”

裡的什麼?”他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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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麗·褒曼呀!傻瓜!”燕青喊。

“噢!”

“你記得《戰地鐘聲》裡的英格麗·褒曼嗎?”燕青收住了笑,正說,“剪得滿頭短短的頭髮,像個小男孩子,抱著馬肚子和馬說話,禱告上帝保佑的加里·庫柏,那樣子真極了,可極了。但是,今天《仙人掌花》裡的,所有風韻都給戈爾迪·霍恩搶走了。所以,人是不能老的。世界上再也沒有比紅老去,年華不再更悲哀的事了。我看《愚人船》裡的費雯麗,也有這種覺,歲月不饒人,再麗的人也不起時間的考驗。所以,我奉勸天下的明星,如果老了,千萬別再東山復出!”

“照你這麼說,”喬書培有些失笑地說,“人老了怎麼辦呢?”

“所以,”燕青忽然變得一本正經起來,那小臉顯得有的莊重和嚴肅,眼珠黑溜溜地盯著喬書培,“越麗的人越悲哀,麗的人常常以爲僅憑麗就可以征服全世界,殊不知麗是很殘忍很可怕的東西,因爲它一定會消失,會老去,世界上沒有永遠開放的花朵。”歪著頭,把手指在短髮中,那深思的眸子裡滿蘊著智慧,“一個聰明的人,要懂得充實自己,懂得去吸收知識,懂得去了解人生……於是,一旦老去以後,雖不能再像花一樣地明豔,還可以像樹一樣地長青。”

喬書培注視著,有些眩,有些震,有些驚奇。

“你很可怕!”他忽然說。

“我很可怕?”擡起了下,“怎麼說?”

“你的臉像花,你的思想像樹,這種人,豈不會讓天下男孩子遭殃!”

“哎!”笑了,“你是在捧我?還是在諷刺我?”

他瞅著

“你自己說呢?”

“我說嗎?”對他點點頭,“你是一本很難讀很費解很複雜的書。如果我聰明的話,最好對自己看不懂的東西,表示沉默。”

他不說話,他們兩個相對注視了好一會兒,然後,他嘆了口氣,逃避似的說:“我並不難讀,也不復雜,我只是比較會藏自己,我怕太容易被看懂,你就會發現我一無所有了。”

“嘖嘖,”咂著,不同意地搖頭,“別說得那麼好聽,更不要故作謙虛。我打賭,你並不想讓我看懂你!”

“我也打賭,你並不真想看懂我!”他說。

“是嗎?”深深地瞅著他,用小匙攪著碗裡的辣椒油,已不知不覺地吃那碗紅油抄手,“我有點懷疑……”著眼珠,一“懷疑相”,“你在引我說出我想看懂你,我……決不中計!”

他笑了笑,不說話。

著他,狐疑地、深思地、好奇地、探索地著他。眼底那抹慧黠的小火花在閃從他的頭髮打量到他的鼻樑,從他的眼睛打量到他的脣。然後,忽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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