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中,祖父是個很威嚴、很有氣派的老人。
祖父名陳墨西,他有五個兄弟,都住在老家衡縣渣江鎮的一棟祖屋“蘭芝堂”裡。祖父在家鄉小有名氣,他曾跟隨孫中山先生,留學日本,參加北伐,足跡踏遍東南西北。
祖父年輕時,一定是風流倜儻的。因爲,他在家鄉有元配夫人,又在南京娶了我的祖母。據說,祖母並不知道祖父家裡還有太太,直到祖父要帶祖母回家鄉時,祖母才赫然發現,自己不是元配。祖母一怒之下,拒絕跟祖父回家,竟帶著我父親和伯父,去北京定居了。也虧得祖母個如此倔強,父親纔會在北京長大,纔會遇見母親,也纔有了我和弟弟們。
當我們一家五口,到湖南去見祖父的時候,我的祖母和那位元配夫人都已作古。祖父又納了一位“許姨”做爲老年的伴。而且在蘭芝堂旁邊,蓋了一棟小小的房子,和許姨同住。蘭芝堂的陳家人,都稱這幢小屋爲“新屋”。
我們一抵家鄉,拜見了祖父之後,整個蘭芝堂都震了。
大家搶著看第一次回鄉的父親,搶著看那一口京片子的新媳婦,搶著看一男一的雙胞胎,搶著看那個“會讓墨西老人拿著照片笑”的巧三!(在這兒,要補充說明,據說,我小弟巧三因爲生得乖巧,非常得到祖父的鐘,祖父把小弟的一張照片,藏在前的兜裡,沒事時就拿出來看,看著看著就會悄悄笑起來。如果他心不好,他也會拿出這張照片來看,看完了,就得意的說一句:“有這麼好的孫子,我還有什麼事可煩惱呢!”說完,立即就笑逐開了。所以,我家小弟未回鄉,已先轟。)這樣,我們一家人都了蘭芝堂的客。祖父天帶著我們,拜見這位爺爺,那位……還有各房的叔叔伯伯姑姑嬸嬸。祖父的舊禮教很嚴,拜見長輩,一律要磕頭。我和麒麟、小弟這三個孩子,幾乎變了三個“小磕頭蟲”。就不知道家鄉里,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長輩!後來,我才弄清楚,祖父雖是陳家長房,元配卻沒有生兒子,只生了兒。我的父親是祖父四十歲時才生的兒子,所以,我們在蘭芝堂的同輩,都比我們大了一截。
蘭芝堂在我小的觀念中,是個深院大宅,有好幾個院落,有好多好多間房間,我和弟弟們在這些房間中捉藏,常常躲得連父母都找不到我們。祖父對我們這三個孫兒,真是極了。麒麟從小就有個“大頭”,我和小弟常常拍著手笑他:“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有傘,我有大頭!”
祖父卻欣賞麒麟的方頭大耳,認爲將來必有後福。小弟巧三非常機靈,又十分會說話。我們初抵家鄉,和祖父一起住在新屋。祖父買了各種糖果餅乾給我們吃,又怕我們吃多了,就把餅乾盒糖果盒都放在高高的架子上,讓我們拿不到。有天,祖父一進房,就發現我那小弟已從廚房了很多白糖吃,白糖沾了滿臉,像長了白鬍子一樣,而他還不滿足,正爬上高椅子,在那兒鉤餅乾筒。祖父一見,不大驚,生怕他摔了,忍不住大喝了一聲。據說,我那小弟回頭一看,竟面不紅、氣不的說:“爺爺,我爬上來拿餅乾,要給爺爺吃呀!”
祖父這一聽,心花怒放,本就疼小弟,這一來更寵無比。至於我呢,我是祖父惟一的孫兒(我的伯父也只生了兩個兒子,沒有兒),再加上我比兩個弟弟文靜多了,常跟著祖父去拜朋友,帶出帶進,不吵不鬧。所以,我雖是個孩子,祖父仍然視我爲掌上明珠,至於我臉上有塊胎記什麼的,祖父認爲本不損我的容貌。在他老人家的眼中,這三個孫兒孫,個個都好!
和祖父團聚,那種生活真好!祖父有個長工,名黃才餘,對祖父忠心耿耿。沒事的時候,黃才餘就帶著我們三個去後山上玩,我依稀記得的,是我最喜歡在松林中撿松果。年的我,沒有多玩,我的玩就是松果、竹葉、狗尾草。
我們在新屋住了一段很短的時間,父親就跟著祖父一起去南華中學教書,連母親也在南華中學教國文。於是,我們一家五口和祖父,都搬到學校的宿舍裡去住。南華中學在衡山的山凹裡,風景優。
回湖南家鄉這段時間,是我年生活中比較幸福的日子。
在蘭芝堂的院落中,我曾奔來跑去大人們的疼。在家鄉的後山上,我撿松果找鳥窩玩得不亦樂乎。在南華中學的校園裡,我學著放風箏和認方塊字……但是,好景不常,漫天烽火已逐漸向湖南。學校裡的氣氛一天比一天張,大人們的臉上,失去了笑容,堆上了層層霾。祖父和父母親常常聚在一起商討大計,滿面憂愁。
那是一九四四年,中日戰爭席捲了整個中國,在我剛剛初解人事的時候,我的年就被戰爭的火舌一下子捲走了。所有的歡樂和幸福,全在一夜間化爲灰燼。
以後這段年往事,我在我的書《不曾失落的日子》中寫過。所以,從下面一段到抗戰勝利,我將部分引用自該書的“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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