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我們不知怎的,又和表叔一家分開了。父親知道老佃農之已不是藏之地,事實上,整個衡縣的境幾乎沒有一塊淨土。我只記得,父母和祖父常徹夜商量,如何越過日軍的封鎖線,並且討論又討論,祖父是否和我們同行的問題,因爲祖父已年近八十高齡,如何能承顛沛跋涉之苦?可是,把耿直的祖父留在淪陷區,父親卻怎樣也不放心。
這問題最後終於有了結論,祖父留下,我們走。於是,我們先要把祖父送回老家渣江去。記得我們全化了裝,穿著老佃農給的服,打扮一家鄉下人。不過,儘管父母都穿上了布短,但父親的文質彬彬,和那近視眼鏡,母親那口北平口音,以及風度舉止,都很難掩飾原來面目。不管怎樣,我們又離開了佃農家,冒著被日軍捉住的危險,往老家走去。
這天是倒楣的一天!
這天是充滿了風浪與戲劇化的一天!
這天也是我記憶中很深刻的一天!
我們大約在後兩小時,遭遇了第一批日兵。
“站住!檢查!”日軍吼著。
我們全站住了,這大約是日本兵來中國之後“必修”的一句中國話。以後我們遭遇了幾次日軍,都是用這句話來喝止我們的。
帶隊的日本軍大踏步對我們走來,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們,父母都不說話,以免暴分。那軍指著祖父,對手下的士兵命令了一句,大約是要搜查祖父。祖父的眼睛要噴出火來,卻無法阻止日本兵在他渾索。因爲我們都化了裝,那日本兵主要是想搜查有沒有武。既然找不到武,他洗劫了祖父上所有的錢,然後,就到了父親。
這批日本兵沒有爲難我們,只是,他把祖父和父親上所攜帶的金錢全洗劫一空,就揮手命令我們離去。我們默默的走著,祖父、父親,和母親都那麼沉默,使我們三個孩子也靜悄悄的不敢吵鬧。那時,在我們稚的心靈裡,只覺得日軍是一羣令人恐怖的劫掠者。但,對於父母們那種異族迫害的恥辱及憤怒卻無法深深會。(直到我長大後,年點點滴滴的回憶,才帶給我更深的。)中午時分,我們遭遇了第二批日軍。
“站住!檢查!”
同樣的一句話,同樣是日本兵,同樣第一個搜查祖父,同樣再搜查父親。所不同的,是祖父和父親上找不到金錢了。
但,那日軍卻在祖父上找到一張寫了字的十行紙,他看看,顯然並不懂中文,又對祖父那老農的裝束仔細打量了一番,似乎找不到什麼嫌疑,他就拋開那紙條不管了。嘰哩咕嚕的,他用日本話罵了一大堆,就帶著隊伍揚長而去。父親過一口氣來,纔對祖父說:“爹,你那首詩就丟了吧!”
“不!”祖父簡單而固執的說,把那張寫滿字的紙又鄭重其事的揣回了懷裡。“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祖父所作的一首長詩,主題是憂國哀民,咒罵日軍的。如果落在一個懂中文的日軍手裡,我們必被槍殺無疑。”
午後,我們“運氣”真好,又到第三批日軍。
“站住!檢查!”
父親忍無可忍了,他翻開自己所有的口袋,把口袋底都拖了出來,憤憤的說:“你們要檢查幾次?上的東西,早被前面檢查的人拿走了,再也沒有東西了!”那日軍不見得懂中文,但是,他懂得了父親的意思,知道我們已不是第一次遭遇日本兵,更明顯的,是知道我們這疲倦的,老老小小的一家人,上確實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搜刮了,於是,他又放走了我們。
一天裡遭遇三批日軍,使我們深深明白,整個鄉間已遍佈日軍了。對我們來說,這天還是幸運的,因爲這三批日軍都志不在人而在財,除了搶劫以外,沒有發生在山裡那種擄人的恐怖事件,也沒有被識穿本來面目,在不幸中,這已是萬幸了。
黃昏時分,我們已走得又又累又,再加上隨時可能聽到那聲“站住,檢查”的聲音,使我們都神張而心力疲。小弟弟開始哭,父親只得背著他走。當夕銜山,晚風拂面的時候,我們才發現已經越走越荒僻了,鄉間四顧無人,只有山林樹木,四周安靜得出奇。在遇過三次日軍的吆喝與跋扈之後,這份“安靜”居然也使人惴惴不安,尤其是在這暮漸濃,山樹模糊的景象裡。
我們走了一大段山路,什麼人都沒有到,連個農家和茅屋都沒有,父親懷疑我們已迷路了。大家跋徨四顧,猶豫不決是否往前走,尤其,前面是不是沒有日軍佔領?正在磋商而舉棋不定時,忽然間像天神下降般,我們迎面走來了一個鄉農,這農夫一目瞭然就是湖南鄉間那種最老實憨厚的鄉民,他大踏步而來,手上拿著一枝竹枝,肯上背著兩個疊起來的竹簍,通常,是農夫們用來裝鴨或紅薯的。
父親和祖父都興了。有什麼事比迷路在荒郊野外──遍佈日軍的荒郊野外──時,遇到一個自己的同胞,一箇中國人,更令人興和快樂的呢?祖父攔住他,幾乎是喜悅的問:“你從前面來,有沒有遇到鬼子呀?”
那農夫瞪眼著祖父,似乎不瞭解祖父在說什麼。湖南人一向稱日本人爲“鬼子”。父親怕那鄉下人誤會我們的來路,又重複了一句:“前面是什麼地方?我們在逃難,前面有沒有日本人?”
那農夫的眼從祖父上移到父親上,他沒有笑容,湖南民風憨厚,最友,對陌生人也是笑容滿面的。他慢吞吞的放下背著的竹簍。父親覺得不對勁了,拉拉祖父,說:“我們走吧,別問他了!”
那農夫迅速的攔住了父親,用標準的國語,厲聲的說了一句:“不許走!站住!檢查!”
父親母親都呆了,祖父的臉也頓時大變。我們三個孩子,雖然懵懂無知,對這“站住,檢查”四個字已經十分敏,就也都怔住了,呆呆的著那個農夫。在這一瞬間,我們都明白了,這農夫和我們一樣化了裝,他不是普通的鄉下農民,而是“知識分子”,爲日本人做事的知識分子。是的,他是中國人,比日本人更可惡更可怕的中國人,日本人到底是爲他們的天皇打仗,這中國人卻爲日本人來打中國人,這是一個──漢!
那“農夫”用手指著祖父:“你站住,我先檢查你!”
每次都是先檢查祖父!祖父瞪視著那“農夫”,忽然間發了,他高昂著白髮蕭蕭的頭,堅決而果斷的說:“不行!我不給你檢查!日本人檢查我,我無可奈何,你,中國人!不行!我不給你檢查!”
那“農夫”臉立刻變得鐵青,把地上那壘著的竹簍打開,裡面沒有鴨,沒有紅薯或任何收,只有一堆稻草,稻草上,赫然是一把手槍!
“很好,”那“農夫”拿起手槍,對祖父揚了揚:“聽你的語氣,就知道你的分,農人?你是個老農夫嗎?不給我檢查?你上藏著什麼嗎?”
祖父的臉更難看了,父親和母親換了一個注視,空氣好沉重好張,我想著那張寫著字的紙,著祖父和父母,我知道,他們也在擔憂那張紙,一箇中國人,他會認得中國字!
“你不許我!”祖父嚴厲的說:“今天我們已被三批日本鬼子檢查過!我再也不被中國人檢查!”
那“農夫”大大的發怒了,他吼著:“不檢查,也行,我馬上槍斃你!”
他舞著手槍,樣子是完全認真的,絕非虛張聲勢。祖父直了腰,更堅決,更固執的說:“你槍斃我,我也不給你檢查!”
那“農夫”舉起了槍,父親立刻撲過去,攔在祖父面前,急急的說:“爹,讓他檢查吧,你就讓他檢查吧!”
“不行!”祖父斬釘截鐵的說:“我寧可死,也不給他檢查!”
他著那“農夫”說,“你槍斃我吧,放掉我兒子和孫子們!”
“你是個頑固的老頭,嗯?”那“農夫”有些困的看著祖父:“我只要檢查你,並不想要你的命,你對檢查比生命還看得重?”
“是的,你可以槍斃我,就是不能我!”祖父越來越固執。“你開槍吧!”那“農夫”再度舉起槍,臉嚴厲,看樣子,祖父的生命已係之於一發,小弟弟首先“哇”的一聲嚇哭了。立刻,父親對祖父跪了下去,含淚祈求:“爹,讓他檢查吧,請您讓他檢查吧!”
“檢查了是死,”祖父低語:“不如維持尊嚴,讓他槍斃我,你們給他檢查,你們到後方去!”
“爹,”母親看父親跪下了,就也對祖父跪下了。“要死,就全家死在一塊吧!”
小弟弟素來是祖父所鍾的,此時已明白這“壞人”要打死祖父,就哭著跑過去抱著祖父的,一個勁兒的:“爺爺不要死!爺爺不要死!”
我和麒麟也熬不住,撲過去,和父母們擁一團,也抱著祖父,哭著“爺爺”。一時間,我們三個孩子哭聲震野,祖父只是用抖的手摟著我們,卻依舊固執的嚷著:“不檢查!不檢查!不檢查!”
那“農夫”大概被我們這一幕弄傻了。半天都直瞪著我們沒說話。然後,他忽然聲吼了一句:“別哭了!還不快走!”
“走?”父親愣了愣,站起來,著那“農夫”。“你不是要檢查我們嗎?”
那“農夫”凝視著父親,輕輕的搖了搖頭,啞聲說:“檢查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我還記得那泥沙上的“中國人”三個字,我總是迷惘的想著,那“農夫”是好人還是壞人?是沒天良的“漢”?還是個有人的“中國人”?他爲何在最後關頭放了我們?而且指示我們正確的方向?
於是,我知道,即使一個“壞人”,也有一剎那的“良知”,即使是“漢”,也不見得完全忘了自己是“中國人”。
我的國家民族觀念,就在這槍口下建立起來的。所以我常說,別的人年的教育來自學校,我年的教育,卻來自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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