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維不知道把岑三的話當真,還是當笑話。
噗嗤一聲,坐在對面的一對小夫妻先笑開了。
這年月,子拋頭面的也多了,出門旅遊的也不,列車上經常見。
這對小夫妻二十出頭,上車後,安安靜靜地坐在對面,互相說話也湊近在耳邊低了聲音。親暱的舉止,讓吳維看得有點悶。
等到岑三上車,小夫妻倆像是被嚇到,更加安靜了,頭接耳也了。
不過岑三幾句話跟吳維說開來,小夫妻的拘謹也沒了。
岑三和吳維看過去時,妻子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用手巾捂住,做丈夫的就笑著說,“岑人真會說笑話。”
“是啊!”吳維乾乾地笑了兩聲,“岑兄真會開玩笑。”
“是真心話啊。這些年的,軍監上上下下都不求上進,工廠裡面不肯用新技,都是得過且過。當年立過功的老傢伙盤踞監中,心思都不放在開發軍上,儘想著把兒子孫子給安進來。有好幾名的銅徽大匠都被他們排得沒落腳的地。怕冒風險,都不肯上新項目,要把青銅炮吃一輩子。”
也不知是不是吳維的錯覺,岑三說話雖帶著譏冷的笑容,卻藏著幾分痛心疾首。
“唐博?”對岑三說的事,吳維有些印象,“被趕出去的。”
“聽說過?”
“不是說他貪墨公款?”
“貪墨……”岑三呵呵冷笑,了一句口,“放他孃的狗屁!”
“用了其他項目的結餘款開新項目,這樣就算是貪墨的話,自然學會裡面有一個算一個,只要不是自己掏錢的,全都能抓進去!就是不合規矩,被他孃的臧樟抓到了,捅到了史臺。要不是二……有人通知學會搭救,真的就關進去了!”
“原來如此!”吳維跟罵了句口,“還真黑,難怪都不想幹了。”
“誰還想氣。氣不說,做出來的東西還要分人一半,誰還幹?唐博不過是子,不給面子,就給當殺給猴子看了。”
真黑。
吳維都不想罵了。如果岑三說的是真的,那真的是太黑了。聯想起近年來軍監在裝備開發上的拖沓,還有幾位銅徽大匠的離任,他已經信了八九。
平常他們這些軍漢的確沒罵軍監,但軍監,尤其軍監一干大匠,還是很得到他們的敬重。畢竟軍監中開發出來一系列武裝備——神臂弓、板甲、霹靂砲、斬。馬刀、火槍、火炮,是中國倒四方蠻夷的關鍵。重要怎麼說都不爲過。
誰能想到軍監會變如此藏污納垢的腌臢地方。
他真的不希岑三所言是事實,“想不到學會也會撈人啊,還是從史臺。”
“銅徽會員犯法被抓不是沒有過,學會也不會包庇他們,但被誣陷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學會哪裡會允許自家人此委屈?”
“臧樟是銀徽吧。”
岑三不屑,“過氣的。現在學會裡面誰會把他當一回事。”
跟隨韓岡開創了軍監最輝煌的時代,臧樟在世間也是鼎鼎大名。主持了板甲、火炮、火槍和火藥的開發,並藉此早早地加了自然學會,而且還是工程機械分會的創始員。資歷、功績、人脈,臧樟前的銀徽名至實歸。但如今的臧樟,不過是憑藉過往榮,打年輕人才的老糊塗罷了。
“要不是念舊……聽說韓相公早就想懲治他了。”
想起家中舊事,吳維恨聲,“腥臊並,芳不得薄。”
岑三翻翻白眼,“吃兵糧的啊,拽什麼酸文。”
咖喇喇幾聲驚雷,一道電在車外亮起,說幾句話的工夫,雲已經佔據了天空,正沉甸甸地向地面。
過了風陵渡,目標京兆府的列車,前進的方向就順著渭水轉向了西面。列車行駛在與渭水平行的鐵路上。巨大的鋼鐵車頭比一百匹挽馬有著更大的力量,輕鬆拉多達二十節的客貨車廂。
車撞擊著鐵軌間的接口,哐啷哐啷聲的間隔,比舊日的馬拉車要短了近一倍。
窗外的風景迅速地向後退去,距離目的地京兆府,也只剩下一天不到的距離。
鐵路的路基,只略低於近的渭水大堤。從車窗向渭水方向出去,可以看到河面上船隻錯如織,彷彿一座船隻博館——就像長安城外的那座建起不到兩年便聞名天下的生博館一樣——槳船、帆船、船,不同種類的河船隻,放眼過去,歷歷在目。
之前經過的黃河風陵渡段上,也不過十幾二十艘大小渡船,還有一些上下水的客貨船,而眼前的這條黃河支流,船隻看起來竟比風陵渡多了好幾倍。
在低垂的鉛雲下方,各船隻都在飛快地往岸邊靠過去,風帆一面一面落下,隔了很遠,依然能到船工們的焦急。
“一時半會走不了,幸好沒坐船。”岑三慶幸地說,“船票便宜點,就是慢。我子躁,有快的就等不得慢的。”
吳維道:“走汴水還是坐船快。”
“當然,馬拉車。怎麼可能勝過汽船。”岑三對汴水運輸也有了解的樣子,“要不然怎麼說軍監要完蛋呢。礦場碼頭上用的小車頭不算,正軌鐵路上跑的蒸汽機車,天工拿出來都快兩年了,如今關西都用上了,軍監那邊連個影都沒有。”
“岑人方纔說的銅徽大匠,可是自然學會裡的銅徽?這可不得了。”小夫妻明顯是小門小戶出,吳維和岑三之間的對話你來我往了半天,他們搭不上腔。但銅徽大匠的名號,自然學會裡面的員,在百姓們心中跟進士也差不離了,做丈夫的開口道,“俺們那兒五六級的工匠都被當寶,俺三伯七級工,逢年過節,廠主都要提著禮上門,銅徽大匠竟然還會給趕出來?”
“七級工?”吳維訝然。
雖然他和岑三口口聲聲銅徽、銀徽,實際上六級以上的高級技工已經是麟角的存在了。小一點的工廠,都供不起這樣的菩薩。
“俺家在京兆。三伯,七伯都進了工廠。七伯現在是段長,三伯讀過一點書,又好學,現在是七級工。一年能拿百多貫。”
雖然這位年輕的丈夫故意在炫耀,岑三還是問了一句,“是哪家工廠?”
“順慶棉紡織廠。”
“原來是金家的廠子。他家的確用得起七級工。八級工都有三個。”
“七級工的料錢還算的,聽說八級工都是三百貫往上,加上年貨節禮,更要翻倍。”
“八級工才幾個?”岑三道,“比大匠都。整個關西,千百家工廠,有八級工的廠子二十家都沒有。八級工一多半都是銅徽大匠了。佩上徽章,見了縣尹只用作個揖!”
有的七級工也能進自然學會——自然學會轄下的工程機械分會——但他們至能對現有機械進行大幅度的改進,併功確認專利。
正常況下,七級工如果有這種水平,也肯定能升八級工了。畢竟高階技工的審覈評定,工程機械分會也會一腳,有發明創造方面的才能,一向是加分點。
岑三與這位年輕人聊起了工廠,這回到吳維一臉懵懂不上話了。
暴雨隨聲傾瀉而下,車窗外頓時白茫茫一片,河上的行船全然不見。豆大的雨點敲打著車窗,劈里啪啦地打斷了車廂裡的對話。
砰的一聲響,然後又是一聲,夾雜在風雨中,近乎微不可察。
岑三和吳維同時站了起來,小夫妻詫異地擡起頭,不明所以。
岑三、吳維視線錯,卻是從對方的臉上確認不是自己的錯覺。
“有人開槍?”
“是前面的車廂!?”
轟,遠比之前更加震撼的巨響,剎那間轟鳴在車廂中。
列車震著,彷彿醉漢般在鐵路上劇烈搖晃,車與鐵軌,發出刺耳的嘯聲,鋼鐵錯的火花即使暴雨也掩蓋不住。放在座位上方貨架的行李如雨而落,引發了無數聲驚。
岑三和吳維一把抓住手邊的座椅靠背,穩定下。
一道翻滾起的人影從車外閃過,被兩人眼角的餘捕捉。
跳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疑問剛從腦海中跳了起來,吳維就發現岑三已經排開混的人羣,衝向前面驚聲最爲高的車廂。
下意識地隨岑三的腳步,一個念頭又從吳維的腦中閃過,這位自稱是工廠安全監理的旅客,恐怕絕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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