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有種人生意，其名曰“養瘦馬”。窮人家養下個好兒，到了七八歲景，就有富家領去收養，教們琴棋書畫、廚藝一類技藝，而所教育皆是如何人之妾后維持家庭的安寧。

士人娶妾，最擔心的是妻妒忌，妾爭寵，但取揚州瘦馬為妾，就可以免于此煩惱。

而這些“瘦馬”又以人俊秀、聰愚分三等。凡聰明俊秀、人風流者，養家就教彈琴、吹簫、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技藝上不僅教習梳妝打扮、行立坐臥的風姿外，更有甚者還會專門按照《如意君傳》這本春宮圖，學習枕上風。

周飛口中的這位翟蘭葉便是一位“瘦馬”，并且還是此中翹楚。數月前，泛舟湖上與周顯已相識，一曲琴音，兩杯淡茶，寥寥數語清談，便引得周顯已為之傾心。

“你家爺既然對著迷得很，為何不干脆把娶回來，他在外頭納個小妾，也不是什麼大事。”今夏問道。

周飛唉聲嘆氣：“爺何嘗不想，可要娶，就得給養家一千五百兩銀子，爺又哪里拿得出這麼多銀兩來。”

“一千五百兩！”今夏連連咂舌。

“養家見爺拿不出銀兩，又開始給翟姑娘別家，翟姑娘對爺也甚是傾心，幾番垂淚，爺為此心焦得很，不得已書信回家賣地籌錢。”

“你家爺手上有足足十萬兩修河款，他卻寧可賣地籌錢？”今夏眉心，“他當真清廉這樣？”

“……爺說過，”周飛回憶著，“那些錢一分一毫都不能，了就連立之本都沒有了。”周顯已說這話時的樣子尚在他眼前晃，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痛苦，像是一個人邊把自己往死了綁又邊死命地掙，活活要把自己折騰死的勁頭。

“立之本？”今夏頗費勁地想了想，不解道，“銀子不就是立之本嗎？”

周飛搖搖頭，他也不懂。

出了大牢，按周飛所說地址，今夏繞到揚州城東頭，尋到一青檐白墻的大宅。紅漆大門閉，銅制虎頭銜環，上前扣了半日，卻無人應門。

大白日的，直接翻墻進去似乎略顯冒失了些，慢吞吞地繞著宅子外墻走。這宅子占地頗大，連帶外頭也收拾得頗整齊，青石小路彎彎曲曲繞墻而行，沿路綠柳排，又正值仲春，柳絮漫天飛舞，弄得今夏鼻子直。

尋到宅子的角門，同樣關得嚴嚴實實，今夏皺皺眉頭，周遭除了不遠柳樹下坐了個正使勁撓的老丐，也沒個鄰里能讓問問話。

沒法子，今夏抱著試試看的態度，上前敲了敲角門。

才敲了幾下，便聽見里頭有靜，看來是有人，便又著敲了好幾下。

里頭門栓吱吱嘎嘎地響，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奇怪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某種重的鼻息，隔著門都讓人不由自主地寒直豎。

出于習武之人對危險的本能，今夏往后退開兩步。

門自里面被拉開，兩條通黝黑的龐然大撲出來，呲著白森森的牙齒，駭得今夏暴退數步，就差直接竄到樹上去了。

這樣大得堪比熊的狗，是平生僅見，只不過眼下著實無暇嘆。這兩頭怪低低咆哮著，這麼近的距離，讓人毫不懷疑下一刻會被活撕。

今夏下意識想去拔刀，卻發現就沒帶，想從旁找件能防的件，手忙腳之后發現扯了柳條還有滿手的碎柳葉。的功夫自然還沒練到飛葉如刀的境地，這把葉子對一點用也沒有。

惡犬唁唁，盯著就像盯著碗里的，穩穩地向近。

“你閃開。”后有人說。

同時，一支東歪西扭骨節倔犟的棗枝出去，一直到大狗前面，朝地上點了兩下，兩只大狗低低地嗚咽著，竟然低著頭向后退去。

今夏回頭，看見那名老丐，確切地說他并不老，瞧皮也就三、四十歲，只是頭發花白了大半，連帶著胡子也是半黑半白，連累他瞧著老相得很。

“叔，你這招太靈了！教我吧……”

老丐笑瞇瞇地看了一眼：“不急，先把眼前事解決了。”

說著，他持棗枝斜斜往大狗上點去，只聽大狗嗚咽著，四肢綿綿的，片刻之后癱趴于地上。

正待在另一條狗上如法炮制，忽聽門傳來一聲暴喝：“住手！大膽刁民，竟敢傷我家老爺的狗，活得不耐煩了吧！”

今夏去，門一人，家仆模樣，三牙掩口髭須，眉目兇煞，正瞪著他們。余下一條狗，尚能活，被他喚回門。

“在城中養此惡犬，你家老爺姓甚名誰，你報上來！連差都敢咬，反了你們，想和朝廷作對是不是！”今夏亮出制牌，一開嗓就比他高了幾個調，差點喊劈了，“活得不耐煩了吧！”

看見制牌，那家仆楞了楞，復從頭到腳打量了和老丐，狐疑道：“你們，是差？”

“誤會，誤會，我就是過路的。”老丐忙道。

今夏朝那家仆朗聲道：“在下京城六扇門，奉命查案，請你家老爺，還有翟蘭葉協助調查。”換上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抬腳就預備往里闖，有老丐在旁，里頭再有惡犬倒也不懼。

家仆眼疾手快，迅速將門掩得就剩一條，朝今夏道：“爺包涵，老爺與小姐出遠門去了，還請爺改日再來吧。”話剛說罷就把門嚴嚴實實地關上。

“喂！喂！他們什麼時候回來？開門說清楚啊你！好大的膽子，敢把爺關外頭！”

今夏趕上前，卻聽見門上栓的聲響，氣得對門一陣猛槌。

“娃兒，莫白費力氣了，住在此間的翟員外，是揚州知府的小舅子，你區區一個小捕快，怎得了他。”老丐在后道。

今夏回頭，見老丐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著癱在地的大黑狗，也沒見他使什麼厲害招數，那狗被他制得服服帖帖的。返回來，也蹲瞧狗，奇道：“這是狗麼？長得跟熊似的？”

“這狗是西域那邊傳過來的，蒼猊，也有人管它們雪山獅子。這狗兇得，力大無比，兇狠勁斗，據說就是和獅虎相斗也不甘示弱。”老丐嘆道，“不知翟員外從何買了來，前些日子連傷了我好幾名弟兄。”

“連傷好幾人，怎得不告？”今夏奇道，過了一瞬自己明白過來了，“……知府的小舅子……你教教我，你是怎麼降服這狗？”

“你肯當乞丐嗎？”老丐問。

“當然不行了。”

“那我就不能教你。”

老丐晃著棗枝杖，就準備走了。今夏低頭看了兩眼地上的蒼猊，又盯了眼閉的門，轉快步追上他。

“我請你吃飯……不不，吃茶。”

“怎麼，想拍我馬屁？”

“你這麼有本事，怎麼會當乞丐？”

“這世上有種人，正是因為有本事，所以他才當乞丐。”

“……還未請教您高姓大名？”

老丐本想捻須作高人狀，發現滿，只得作罷：“我本布，無奈運命唯所遇，循環不可尋，顛沛流離至今，姓甚名誰也不必再問。”

今夏干瞪著他：“叔，據大明律，流民需遣送回籍，像你這類沒沒底的，可以直接送到邊塞筑關防。”

“咳咳，你這娃兒瞧著面善得很，說起話就不要梆梆的，人老是這麼說話，會把人嚇跑的。”老丐掉手上的狗，笑呵呵道，“我可不是沒沒底的，錦衛最高指揮使陸炳，你知道吧，若當真論起輩分來，他還是我堂侄呢。”

“……”今夏呆了半晌，轉而笑嘻嘻道，“巧了，你堂孫就在這兒，要不我帶您老去見見。”

“……”

醫館。

在醫的引領下，楊岳扶著楊程萬在躺椅上坐下，然后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等候著。對面的冰綻紋圍子玫瑰椅上，陸繹斜靠著，目淡淡，打量著墻上的字畫。

若說替爹爹尋名醫是他客套關懷，那麼親自陪同看診則可足見他對此事的關心程度非同一般。陸繹這般關心爹爹，背后的原因究竟為何，楊岳不免有些詫異。

等了好半晌，才見到沈大夫扎著手進來。

沈匆匆在銅盆里凈了手，然后在楊程萬的旁坐下，也不急著看他的傷，而是仔仔細細地先看了他的面，然后手替他號脈……

也不必楊岳提醒，號過脈后，他自然而然知道楊程萬傷在哪條，卷起中，仔細查看那舊患，只用手仔細了，便皺眉道：“這骨頭當年就沒接好，如今要治，就得重新打斷再接，這也是小事。只是你已上了年紀，重新接好后，至三個月不得下地，方能保氣無阻，掃清寒淤，你可做得到？”

楊岳心中一：打斷骨頭重接，已是巨大的痛楚，這層爹爹若能咬牙過，可這三個月不下地……他們畢竟是出公差在外，如何能做到。

此時，楊程萬已經開口道：“多謝大夫，我如今年紀大了，也不想再二茬罪，我看還是……”

“前輩！”陸繹起打斷他的話，“三個月休養不是問題，我和劉大人打個招呼，讓他給你半年的假。”

楊程萬還要開口，陸繹已然知道他要說什麼：“若是前輩覺得此舉不妥，我也可以請一張調令，將你調到北鎮司，這樣前輩就不必有什麼顧慮了。”

“不可，不可，千萬不可……”楊程萬忙道。

陸繹微微一笑：“前輩既不愿意，那就安安心心治病。實不相瞞，此事爹爹代過，只是治病，前輩就當是為言淵著想，莫讓我對爹爹難以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