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傳來鷓鴣的聲。六月天氣,溫暖宜人,連風都是溫似水的,如同最輕薄的紗自耳畔掠過,讓人的的,仿佛遠遠水邊采蓮纏綿悱惻的輕歌。
就在這天地融冶的季節中,十二歲的黃梓瑕聽到父親喚的聲音。自水邊轉頭,日正逆照在眼上,鮮或瑪瑙一般通紅的,籠罩住了面前的世界。
在這異樣的鮮紅芒中,看見站在父親邊那個年,敝舊的衫,低暗的神,卻掩不住他蒼白的和漆黑的發。他用那一雙點漆般的眼睛著,黑得如同最寂靜的夜,深遠幽暗,從此后仿佛用刀鋒鐫刻在了的心頭,永生永世無法抹去。
赤腳站在池塘中,滿懷的菡萏不知不覺全部落在水面上。
看見年的眼中含了淡淡的笑意,慢慢走過來,幫將水中含苞的荷花一支支撈起,他肯定看見了小上濺著的泥點,還有紗下面粘著的草屑,但他只是微微笑著,將手中的花捧給。他凝視著時,眼中不是常見的對小孩的神,而是一種從未見過的,年對的溫目。
有時候一個孩子長大,只需要對方的一個眼神而已。
“禹宣……”黃梓瑕猛然從床上坐起,手想要抓住面前殘留的那些景象,卻發現這只是幻夜中的一場夢。
漆黑的深夜,窗外是呼嘯而過的長風,春寒料峭,侵人骨髓。黃梓瑕在沉沉暗夜中擁著錦衾,無聲無息地看著過往的夢幻在自己的指尖流逝而去。
強自抑自己的呼吸,緩緩地躺下,將自己淹沒在綿錦被之中。因為破了四方案之后,已經是京中名人,所以夔王府中對這個小宦著實不錯,所有日常用度都是頂好的,甚至比在蜀中作使君家千金時還要更高一些。
然而躺在溫暖的被褥之中,卻覺得比自己在荒郊野嶺冒雨跋涉時還要難以安眠。睜大眼睛,在黑暗中聽著外面的風聲,許久,終于將被子一掀,爬起來穿好服,打開門走了出去。
周圍樹影重重,順著記憶穿過夔王府的重重院落。路上巡邏的侍衛們對視而不見,想來這個最近夔王府的紅人已經上下皆知了,所以來去自如也沒人管束。
走到凈庾堂,見月流瀉在花木之上,四下一片寂靜,不過四更天時間,李舒白自然還在安睡中。
這才恍然想起,無論自己如何因為昨夜的夢而心迫切,但夔王李舒白,怎麼可能因為而夤夜起,照顧的心?
所以只能在堂外的花樹下找塊石頭坐下,將臉靠在曲起的雙膝上,準備靜靜地坐一會兒,就回去等他召喚。
也不知坐了多久,月暗淡,天邊也出現了約的墨藍。春濃重,沾染了的裾,盯著地上的草芽正在呆呆出神,卻看見一雙六合烏皮靴踩在了初生的芽尖上。
順著靴子往上看,他穿著繡著暗青夔龍紋的紫,剪裁得格外修拔。腰間是仙人樓閣紫玉佩,系著九結十八轉青绦,袖口領口是簡潔的窄袖方領,正是京中競相效仿的式樣。
夔王李舒白側帽風流,每每他穿的服,過不了幾日就會流行開來。這個人,單看外表的話,可真像個錦玉食、耽于聲犬馬的皇室子弟呢。
黃梓瑕將臉靠在膝上,著他,在心里想。
李舒白站在面前俯視著,見看著自己不說話,便轉頭看著花樹上的宮燈,問:“如此星辰如此風,你一個小宦,凌晨來賞什麼花?”
黃梓瑕低聲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我……我想問一問,你委托我的事是什麼,我是不是能迅速完,盡快回到蜀地去。”
李舒白就著宮燈的芒瞧了一眼,沒說話,卻越過的邊,走到旁邊的回廊上。
黃梓瑕站起,跟著他走到回廊上,見他旁若無人地坐下了,卻只站在那里等著他說話。
廊上掛著的宮燈搖曳不定,夜風徐來,繪著蓬萊仙島的絹燈在風中斜飛旋轉,李舒白的面容似明似暗地融在夜中,難以分辨。
李舒白也不急著理會,只抬頭著翹角飛檐下懸掛的那一盞宮燈,凝視了許久。黃梓瑕心緒不穩,站在燈下陪他許久,然后終于覺得不對勁,轉頭看著那盞燈,普通的八角宮燈,細拼接的紅漆木桿拼出祥云雷紋,白紗的燈面上繪著仙山云海,其間有九重樓閣,仙人來去。
看不出這盞燈有什麼特異之,等轉頭時,卻發現李舒白正在看著,在約的燈下,他目幽暗如遠空的星。
了自己的臉,還沒來得及發問,便聽到李舒白徐徐開口說:“真是巧了,就在剛剛,我也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站在徐州城樓之上,俯視著下面萬千屋宇。醒來后,就再也無法睡。”
黃梓瑕斜坐在臨水的欄桿上,沉默地著他。他看見的目,如星月一般明亮,如波一樣恍惚。
“多年來,我上有一件事,極其怪異又難以解釋,我在其中,惘然難解,所以一直在尋找一個人,希能幫我解開這個謎。”他著那盞燈上的飄渺仙山,緩緩地問,“你知道我為什麼說要給你十天時間?”
黃梓瑕搖頭,在搖曳的燈下他,目中微帶詢問。
“因為,那是我選妃的日子,這日子,這件事,讓我覺得很不愉快。”他長出了一口氣,將自己的后背靠在回廊欄桿上,明明暗暗的燈閃爍著,在這個春夜投在他的上,顯得格外恍惚。
“當年,我曾經在徐州拿到一紙箴言,上面寫的東西,讓我十分在意。”
徐州,黃梓瑕忽然想起了一件當年震驚天下的大事,臉上不容。而李舒白也說道:“沒錯,徐州是我命運的轉折點,人人都說是我的福地。但卻沒人知道,我平定了徐州,在回京前的最后一夜,我在城樓上俯視整個城池時,發生了一件至今讓我記憶猶新的事。”
說到這里,他終于回頭看,并從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張紙。
紙張厚實而微黃,大約有兩寸寬,八寸長,底紋是詭異如蛇蟲的朱砂文,上面用濃墨寫著“鰥殘孤獨廢疾”六個字。其中,鰥字與孤字上,突兀地印著兩個圓圈,仿佛被鮮圈定的命運,看上去無比抑。
李舒白的手指劃過底紋的那一片似蟲似蛇的朱砂細紋,說:“這個底紋是蟲蛇篆,寫的,正是我的生辰八字。”
黃梓瑕看著那印在他生辰八字上的六個不祥的大字,以及那如般的兩個圈,心中浮起一種不祥的覺。
李舒白將那張符紙放在欄桿上,用手輕輕按住,說:“這張符紙出現的那一夜,正是我站在徐州城墻之上,俯瞰徐州城之時。它仿佛無聲無息就出現在我旁的箭垛之上,我拿到手的時候,上面還只是六個字,并沒有這兩個紅圈,只在這個孤字上,浮現出一道淡淡的紅圈跡。”他的手指點在那個字上,就像在著自己過往的人生一般,“年失怙謂之孤,那時候父皇已經去世,但我母妃卻尚在,所以也不以為意,只以為這是對手的尋常詛咒,便留下了,準備在邊人中搜尋一下,看是誰敢將這個東西帶到我的邊。誰知……”
他的目投向旁邊的宮燈,在靜夜之中,宮燈投下微微搖曳的芒,黃梓瑕只覺得在這一瞬間,整個周圍仿佛都迷離起來。
“那一夜,我做了無數噩夢,夢中翻來覆去就是鰥殘孤獨廢疾那六個字。醒來時我想將那張符咒付之一炬,等拿出來看時,卻發現這個‘孤’字上,原本只是淡淡的紅痕跡的那個圓圈,忽然加重了,變了現在的樣子。”他的手指點在那個字上,星月之下,紅的朱圈在他的手指旁如一朵詭異的紅花綻放,又像是鮮的痕跡湮沒開去,目驚心。“也是在那一天,那一刻,京中送來八百里急件,我打開來看,才發現,那上面寫的,是我母妃的死訊。”
就在紅圈圈定“孤”的那一日,他真正地了孤兒,再無父母。
黃梓瑕看見他的手從符紙上收了回來,無意識地握拳,他那雙極好看的手,因為握得太了,連骨節都微微發白。不由自主地說:“或許,只是巧合而已,王爺無需想太多。”
“在接到我母妃的死訊,從徐州回京的路上,我曾經遇到過一次刺殺。我被刺中左臂,雖然傷口不深,但武上卻淬了毒,隨行的軍醫都說,我的手臂是保不住了,若要活命,只有將我的左臂棄掉。”他的右手輕住自己的左臂,仿佛那種傷痛還在自己的上,“那時,我將帶在自己邊的這張符紙拿出來,看見了那上面,鮮艷的紅圈正在顯現出來,圈定的,正是那一個‘殘’字。”
暗夜無聲,疾風忽來,燈籠在風中猛然轉了一圈,燈幽幽地打在他們的邊,那張上面有著猩紅圓圈的符紙在風中飛著下角,仿佛命運在波一般。
李舒白看著,神平靜得幾乎僵:“你,知道我當時怎麼做?”
黃梓瑕手握著那張符紙,站在橫飛的那一只只宮燈下,目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說:“我猜,王爺定是拘捕軍醫,拷問元兇。”
李舒白原本一直繃著的臉,緩緩地松弛下來,甚至,在暈紅的燈下,角似乎浮起了一笑意。他原本一直冷淡的面容,此時在笑容的映襯下,忽然顯出一種春風襲人的明凈來。即使那種笑意十分淡薄,卻也無法掩住他心流出來的東西。他說:“黃梓瑕,你果然和我一樣,都是不信命的人。”
“我在蜀郡三年,經手過二十六樁命案,其中八樁有鬼神傳言。但最后真相大白,都不過是有所企圖的人在裝神弄鬼。再比如,前幾天的四方案,也是假托鬼神之說。”黃梓瑕將手按在他那張符紙上,說,“就比如這張符紙,王爺之前所說的這些,已經足以揭示幕后人的意圖。”
李舒白著,愉快地說:“不如你說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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