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坊雖在大明宮近旁，但如今正在黃昏時間，家家晚煙，戶戶閉門，一時坊間竟顯得冷落了。

王宗實送黃梓瑕到王宅門口，馬車一停，王蘊卻從里面出來了。原來他已在里面等候多時了。

王蘊看見王宗實，不覺略為尷尬，向他招呼道：“王公公。”

“嗯。”他推上了車門，連個招呼也不打，揚長而去。

王蘊看著他的馬車，對黃梓瑕笑道：“我早說吧，天下之大，王公公只欣賞你一個，日常連我都不太搭理。”

黃梓瑕低下頭，疲憊地笑了笑，沒有接他的話茬。

宅中人心細，早已備下晚膳，分量正是兩人的。王蘊理所當然地與一起用膳。

天邊落霞如火，正回照在小軒之中，他們周通紅一片。王蘊著對面被霞侵染金的容，幾乎移不開目。

黃梓瑕覺到他的目，便將自己的臉轉開了，吩咐人去取了燈來。

霞逐漸暗淡，幽藍夜幕開始降臨這個天地。他們在燭火與霞之下，相對而坐。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不知今日過來，可有要事？”

王蘊微微而笑，放下了手中銀箸，說道：“一來，是恭喜你洗了罪名，順利指認真兇，得牢獄之災。”

黃梓瑕垂下眼睫說道：“全仗王公子……蘊之幫我，不然我如何能從大理寺出來呢？”

“我本想直接去對張行英下手，挖出真相的，然而王公公說，你必能妥善理此事，因為我便由你自行理。”王蘊說著，十指扣，著又說，“其二，如果順利的話，夔王一兩個月后便能安然無恙回府，照常做他的王爺，甚至，有可能聲更隆。”

黃梓瑕頓時愕然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問：“此話當真？”

“當然了，我怎麼會騙你？”他看著驚喜疑織的面容，神變得復雜起來，那雙凝著的眼睛中，也流出萬千不能言說的緒，“其三……梓瑕，時近春日，地氣已漸漸和暖。若我此時陪你回蜀地，你看……時間是否適宜？”

他笑意淺淺，角弧線如此溫，凝視著的目，小心翼翼又略帶不自然的怯，而那扣起的雙手，則泄了他心難以完全掩飾的張。

黃梓瑕雙眼愕然微睜，但隨即，又低下頭去。垂下睫遮掩自己的目，也遮掩住了他凝視自己的眼神。

聽到王蘊的聲音，依然還是和的，卻帶上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森冷意味：“這樣，等你我回來時，夔王也剛好可以回府。這豈不是，好事雙？”

的手，忍不住微微抖起來。下意識地手，握住自己腕上那兩顆紅豆。在圓弧之中自然而然聚攏在一起的那兩顆殷紅的相思豆，圓潤晶瑩，還帶著微暖。

明白他的意思。與王蘊結伴回蜀，自然是回去祭奠告的父母兄長，然后由黃氏族老出面送嫁，王家便要正式迎娶了。

皇帝今天去看李舒白時，明顯已現殺機，恐怕拖不了多久，他必定要置李舒白于死地。如今局勢這般危急，他們已經被進到無路可退的地方。而王蘊既然這樣對說，相信必是有把握，在他們親歸來的時候，就是李舒白難的時刻。如今他們面臨的，已經是這樣的局勢，不知道瑯琊王家能有什麼辦法，但他既然這樣承諾，便是絕對會有把握，不可能失手的。

好事雙——的終，他的自由，只在這一念之間。

然而著那兩顆紅豆，在這綺霞之中，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蘊眼看著的遲疑與惶，一瞬間只覺得心中閃過難以抑制的怨憤，但隨即他便將自己的面容轉了過去，擔心自己會控制不住，讓看見眼中流的東西。

他想起李舒白當初對自己說的話，在他刺殺李舒白的任務失敗之后，深憂自己會牽連到家族時，李舒白笑著激他，說：“蘊之，難道你對自己不自信？難道你覺得如果沒有那一紙婚書約束的話，梓瑕就不會選擇你？”

其實那時他已經知道，若是真的應了他的話，自己那張解婚書一寫，恐怕今生今世就再也無法擁有與黃梓瑕在一起的機會了。然而，他還是假意上當了，為了保全自己與家族，他以一紙解婚書換得了李舒白北上回京的承諾。

所以，在安國寺遇見凍暈的黃梓瑕，將帶回王宅時，他幾乎是在謝上天給了他這個機會。固執地要解開李舒白上的謎團，他又豈能不知道想借助瑯琊王家的力量。可，一意要幫助李舒白，他也只好當做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畢竟，他安自己說，自己也曾經利用過，就當兩下扯平吧。

其實兩人心中都是心知肚明的，也都知道對方知曉自己的心思。只是，竟都這樣隔了一層紙，誰也不肯去破，刻意地維護著這層捅不破的窗戶紙。

直到現在，他在的沉默之中，終于再也忍耐不住，著窗外殘留的最后一暗紫霞，開了口：“還有第四件事，你肯定會想聽一聽的。”

“不……不必聽了。”黃梓瑕打斷他的話。抬頭看著他，出一個比此時的霞還要黯淡的笑意，“春暖花開，南下蜀地正是好時候。”

王蘊沒料到竟會一口應允，一時反倒愣住了。

而既已說出口，像是松了一口氣，又緩緩的，仿佛自言自語般地說：“是啊，我們總是要親的，早一些，遲一些，又有什麼關系呢？而夔王，若你能幫他離此難，也算是替我還了他人，從此之后，我們便是……兩不相欠，再無其他了。”

王蘊見神思恍惚，目始終著窗外晚霞，那些話竟不似講給他聽的，而是講給自己的。他心里涌起異樣的傷痛，但面上還是對出了溫笑意，他手握住無力垂在懷中的手腕，將的右手從那兩點紅豆上拉開，低聲說：“第四，各節度使的蠢蠢正是我們的大好時機。京城近日就將會有輿論，點明各鎮諸侯在夔王死后便再難制的事實。到時候只要圣上對夔王下手，便無異于自毀長城。我相信，陛下不會不忌憚此事的。”

黃梓瑕的腦中，剎那間閃過李舒白曾對說過的話。李舒白似是不贊此舉措的。但他主要是怕己方放出風聲，會被人循此而尋到源頭，反而容易引火燒。此次既然是與夔王府并無太大瓜葛的王家，查起來自然不著頭緒，難以追溯。

因此只點了點頭，并不說話。

王蘊見點頭，便低頭一笑，他雙手合攏，將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靜靜地握了許久。

最后一抹斜的金紫，太過艷麗無匹，以至于眼看著就要消散。他握著的手看著窗外落霞，覺到的手冰涼而虛弱，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之中，竟似再無一力氣。

那天晚上，黃梓瑕坐在燭下，將自己腕上的金紅豆下來，收了錦囊之中。

將那個錦囊放在自己枕下，靠在床上怔怔著窗外夜。正月嚴寒，呵氣霜，窗外浸在寒氣之中的星月顯得越發芒凜冽。

的目漫無目的地在屋過，停在桌上的那一對小紅魚上。往日無比安靜的兩條魚，今日卻地在水中游來游去，圍繞著水底的一顆紅豆。

和手上剛剛下的那兩點紅豆一樣鮮亮的紅，一樣圓潤的形狀，讓的心口猛地跳起來。

支起子，走到桌前仔細看那點紅。

原來是無數顆小魚卵整齊地聚一團，被粘在水晶瓶的底部，半粒米大小，就像一小滴鮮沉在水底一般。

呆了呆，將自己的手水中，去那一團魚籽。阿伽什涅本就只有指節長短，魚籽更是細小至極，塵埃般一撥就散，散開后就更加難以尋覓，只如一道跡在水中彌散，似有若無，似聚還散。

想起王宗實將這對魚送給的時候，曾對說道，這魚繁極難，世人都不知如何孵化魚卵，所以世間稀。只是魚卵難得，你又不懂其法，到生卵時可告訴我，我親自來收取。

將水晶瓶端起，仔細地看著下面沉淀的魚卵，腦中一閃而過在蜀地時曾聽到的，齊騰對禹宣說的話。他說，你還記得，我那條小紅魚哪兒去了嗎？

那時不經意的話，卻讓在這個瞬間，骨悚然。這看似無知無覺、自生自滅的小魚，在這一刻看來，仿若鮮凝結而，其間森可怖之，令不由自主地放下水晶瓶，連退了好幾步。

許久，才將桌上燈一口吹熄，借著窗外淡淡的月，退回到床上。可水晶瓶中的小魚依然興無比，攪得瓶中水波漾，那波散在室，一層詭異的線波，讓人越發不安。

黃梓瑕又起將這水晶瓶移到月照不見的角落，然后才安心躺下。

想著父母的死，想著禹宣的死，想著鴆毒，想著李舒白的符咒，慢慢蜷起子，閉上眼睛。手到枕下握住那個錦囊，將它在自己臉上。的錦緞襯在的上，幾乎覺不到那里面有什麼東西存在。

在心里想，選一條最簡單的路吧，已經牽連了太多舍不得的人，也太累了。

反正一輩子怎麼走，都會走完的。

陪著自己的人是誰，又有什麼重要的呢？只要李舒白能有不一樣的人生，只要邊重要的人不再因而陷慘劇，一切又有什麼關系呢？

靜靜地伏在枕上，閉上了眼睛。

在恍惚之中，聽到溫輕喚的聲音：“梓瑕，梓瑕……”

睜開眼，看見站在床前的李舒白。他正俯凝著，月亮的逆自他的后照來，將他的廓深深映在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