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樓回宮是太監們抬回來的,因為秋后天氣轉涼,夜里起了霧,青磚地上泛,氣滲過袍子鉆進膝蓋里,沉沉地痛。連都沒法直,更別提走路了。跪得太久,連腰都出了病,只能保持一個姿勢,稍一,就像木家伙開了榫頭,可以聽見那種恐怖的吱呀聲。
不過短柄烏頭的毒都驅散后,又是以前那個耐摔打的音樓啦。一夜過來除了點罪,面子折損殆盡以外,基本沒什麼大的妨礙。癱在榻上喝白粥就醬菜,粥是彤云自己點爐子拿砂鍋熬煮的,勺兒攪一攪,連米粒都看不見,全燉爛了,這就是火候!
把醬菜嚼得咯嘣響,嘟囔著,“半夜里差點沒死我。”把碗遞過來,讓再添點兒。
彤云知道又在裝樣兒,心里不定苦得黃蓮似的。盛了粥捧過來,低聲道:“五更看見肖掌印了嗎?”
音樓筷子點在菜碟里愣神,隔了會兒才道:“我沒敢抬頭,臊都臊死了,哪里有臉見人!”說著眼里聚起了淚,擱下碗盡泣起來,“我往后不能踏出噦鸞宮了,滿朝文武,整個大鄴后宮,誰不知道我在奉天殿罰跪!我要是個宮就算了,我頭上還頂著妃子的銜兒,這算什麼?”
總得發泄,彤云垂著角看,“都過去了,等別人把這茬忘了,您又能出去走兩圈了。”
“真的嗎?”放聲嚎一通,緩過勁來拿手絹眼淚,重新捧起了粥碗。
吃完睡一覺,醒過來的時候天快黑了。口想找彤云,了兩聲人不在,底下小宮上來蹲安,“主子要什麼?姑姑上不大好,說主子要是醒了,就讓人上梢間去。”
“又不爽利麼?”掙扎著下了榻,心里擔憂起來。披了裳過梢間里,見案頭一盞燈火搖曳,炕上被卷兒卷得蠶繭似的。過去拉拉,把的臉摳出來,一看臉鐵青,嚇得忙回喊,“來人,快去聽差請王太醫!”
外面小太監應了,撒便跑出去。太醫院設在欽天監之南,禮部正東,從噦鸞宮過去有長一段路。暮昏沉里低頭疾行,剛過外東庫夾道口,迎頭撞上一個人,對方哎喲一聲,“這是哪個宮的猴息子,走道兒不長眼睛麼?”
小太監定睛瞧,是太醫院值房的二把手陳慶余。他秧做個揖,笑道:“奴婢是噦鸞宮的人,著急找王院使瞧病,天黑沒留神磕撞了您,對不住了。”
陳慶余撣了撣襟,“噦鸞宮的人啊!找王坦?他今兒不當值,我跟你去吧!”
小太監有點遲登,“咱們宮是專派給王太醫的……”
陳慶余咂了下,“我分管著慈慶宮這一片,是你們老祖宗定下的,王院使不在,值房我說了算。你要找王坦,回你主子一聲,讓人出宮上他們家找去吧!”說著轉就走。
沒法子了,只有死馬當活馬醫。小太監上去點頭哈腰說了一車好話,最后把人請進了噦鸞宮。
音樓見來人不是王坦,轉過臉問:“進了值房沒有?這位太醫瞧著好面生。”
小太監到底沒上聽差看,心虛便應:“回主子話,今兒王太醫休沐,這位是副使陳大人。王太醫不在,值房里一切由陳太醫支應的。”
陳慶余上前請了個安,正道:“下醫雖沒有王院使湛,普通的傷風咳嗽還是能瞧一瞧的。”
音樓有戒心,外人看病總不踏實,便道:“您別誤會,我倒不是信不及您的醫,主要是王太醫常來常往,一向是他經手的,咱們這里的病兒他都知道,瞧起來心里有底兒,不費周張的。”
陳慶余應個是,弓腰道:“娘娘只管放心,臣和王院使是一樣的心。早前肖掌印使人來知會過,臣領了掌印的令兒,不敢有半點馬虎。”
這麼說來是肖鐸這邊的人,音樓打量他神從容,說話鏗鏘,料著不會有差池的。再看看彤云那模樣,耽擱下去就要壞事似的,也顧不得那麼多了,讓了讓手道:“那就勞煩陳太醫了,要用什麼藥只管說,我打發人上司禮監要去。”
陳慶余連聲道好,坐下袖子號脈,號了一遍再號一遍,重新把被角給病人掖好。又讓張看舌苔,這才起寫方子,一頭道:“倒不是什麼大癥候,臣細瞧過了,姑娘脈,舌質紫暗,應當是氣機郁滯而致行瘀阻。吃兩劑藥,善加調理一番便無大礙的。”
音樓松了口氣,又問:“看冷得厲害,是什麼緣故?”
陳慶余笑道:“瘀便氣不旺,失和,寒邪就順勢侵了,上虛寒也在理之中。要實在冷得厲害,先用湯婆子晤著,等吃了藥,轉天就會好起來的。”寫罷方子呵了呵腰,卻行退了出去。
底下人跟著去抓藥,音樓坐在炕前看護,“吃了東西再睡吧,我人準備。你也真是的,上不好怎麼不告訴我?這麼憋著能麼?才剛大夫說你瘀,我也不太明白,什麼瘀呢?你肚子疼麼?”
彤云唔了聲,“有時候的疼,渾不舒坦。月事過了二十來天了,大約瘀就從這上頭來吧!”
音樓訝然道:“過了二十來天了?怎麼現在才說?”
彤云似乎不以為然,“以前就往后挪,晚個三五天的常有,我也沒在意。后來宮里事兒不斷,我忙前忙后的,把這茬給忘了。橫豎不打的,大夫不是說吃藥嗎,頤養兩天就好了。”
音樓越想越不對,先頭的王太醫從來沒提過瘀這個說法,便問,“上回是什麼時候來的?”
彤云想了想,紅著臉道:“侍寢前剛完。”
音樓心里一跳,湊近了說:“我以前剛進宮時尚儀嬤嬤指點過,才落紅最容易孕,你該不會是懷上了吧?”
這下子傻了眼,簡直像道破了天機,兩個人怔怔對視著,半天沒回過神來。
“要是有這說頭,兩個太醫怎麼都不言聲?”彤云撐坐起來,自己心慌得厲害,著口低,定了定神道,“才一回,不能這麼巧。”可是細思量,這癥狀以前都沒有過,真往那上頭靠,越靠越實在了。惶駭捧住了主子的手,“被您一說我真不踏實,是不是兩個太醫都忌諱我是宮,不方便直言?”
音樓也沒了主意,喃喃道:“他們都是肖鐸的人,應當不諱言的。”回看外面,天都黑了,宮門下了鑰不好走,暗琢磨著明天天亮得請他來說話,看能不能把方濟同帶進來。宮里醫的手段似乎并不高明,上回要死要活,還是外頭帶藥進來治好的。彤云這病癥拖了有十來天了,總不見好,萬一真有了孕,捂著可要捂出大禍來的。
然而算計雖好,不及變化來得快。早上才睜眼,慈寧宮來了幾個嬤嬤,進了噦鸞門各有各的去,兩個進來給音樓請安,兩個直奔梢間。音樓披了氅出門,看見彤云被人從被窩里拖了出來,披頭散發連裳都沒來得及穿,心里吃驚,高聲喝道:“這是怎麼回事?衙門拿人是怎麼的?”
兩個嬤嬤賠笑蹲了個安,“端妃娘娘別著急,咱們是太后派來的。因著太后今兒早起聽了些不好的傳聞,要請娘娘和彤云姑娘過慈寧宮問個話。娘娘快收拾收拾,這就跟奴婢們過去吧!”
驚了太后,看來要出大子了。如果是潭柘寺祭祀的事,昨兒罰了一回,皇帝也說了既往不咎的,那今天這是為什麼?音樓知道不能慌神,一慌神容易馬腳,左思右想,既然牽扯上彤云,大概是昨晚上那個太醫那里出了岔子。
“太后問話,我們沒有不去的道理,嬤嬤這麼急吼吼的做什麼?見老佛爺總得人穿戴好,這模樣到跟前,好看相麼?”上前格開了架住彤云的人,扶進殿里去,揚聲宮伺候更,悄悄對站班的太監使個眼,讓他趕上司禮監通知肖鐸。
“主子,這回大事不妙了。”彤云扣住的腕子,手指勒得發白,“不管怎麼樣,您什麼都不能承認。奴婢著了道不打,有您和肖掌印,我就有指。要是您松了口,把他拖下水,咱們就什麼都不剩了。您冤,可勁兒哭,問您什麼您都不知道,記住了?”
再多的話來不及囑咐了,慈寧宮的人等不得,進來盯眼瞧著,扯過宮婢送來的裳手腳一通包裹,拉扯著就把彤云攙架了出去。
音樓沒法子,只得在后面跟著。進了慈寧宮簡直是三堂會審的架勢,皇太后在寶座上坐著,兩腋是的哼哈二將。下首還有皇后、榮安皇后和貴妃,一個個覷著兩眼瞧們。領人的心眼兒壞,一把將彤云摜到地上,子本來就弱著,哪經得起們這通折騰,伏在地上連跪都跪不起來。
音樓上前攙住了,給太后和皇后磕頭,哭道:“老佛爺最慈悲的人,我跟前宮哪里不周到,犯了錯,我這個做主子的替賠罪。今兒上不好,瞧瞧病得一灘泥似的,委實不得這麼施排。老佛爺開開恩,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太后坐在南窗下,一臉怒打量底下伏跪的人,恨聲道:“你別忙,用不著替你奴才討人,回頭問明了,連你一道開發。”往前挪了挪,咬著槽牙冷笑,“我原說不能晉位,皇帝鬧得不話,這才破格兒封了妃。如今這是什麼意思?竟要了不?把那些污穢氣兒帶進來,好好的宮闈你們弄得不個統!”手指往彤云面門上一指,“我問你,你肚子里是誰的種?老實代,還能留你個全尸,要是敢跟我耍,管你死無葬之地!”
音樓一下子塌了腰,果然是的,大約先前孩子小,王坦瞧不出癥候來。昨天又發作一回,偏巧換了人,這事就捅到皇太后這里來了。
榮安皇后自從上回被肖鐸恐嚇,好幾天打不起神來。陳慶余是的人,盯著噦鸞宮許久了,本來是防著音樓坐胎的,沒想到撿了個天大的,高興得一晚上沒睡好。步音樓可恨,邊的人也都該死,這回終于抓住了把柄,一氣兒把主仆倆踩碎了才合的意,于是今早宮門一落鑰就急匆匆趕過來告發了。
“活長了這麼大,沒聽說這麼荒唐的事兒。闔宮只有皇上一個爺們兒,端妃記檔也只一回,怎麼主子沒靜,奴才倒懷上了?”靠著椅背撥弄手里十八子手串,轉臉對皇太后道,“老佛爺,這種穢宮闈的事,一定要徹查才好。宮人走影兒,那是要剝皮下油鍋的。多虧了陳副使留了個心眼兒來通稟我,否則大伙兒蒙在鼓里,回頭孩子落了地,豈不是要貽笑大方麼!”
音樓早料到是榮安皇后背后搗鬼,抬眼看,哂笑道:“趙老娘娘不是今天才算計噦鸞宮的,里頭,我不說,留你個臉面,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說彤云懷了孩子,證據呢?咱們宮一向有專門的太醫伺候,王坦是太醫院院使,也是皇上親指的,曾替彤云瞧過兩回病,從沒有懷孕一說。娘娘眼下言之鑿鑿,無非是依據陳慶余的話,我這里卻要質疑,是不是娘娘串通了那個太醫來誣陷人?你說彤云有孕,我說沒有,怎麼計較出個長短來?”
這時候陳慶余進來復命,對太后長揖下去,“回稟太后老佛爺,臣在太醫院,轉攻的就是科。宮里眷有孕,但凡孩子著了床,哪怕是一個月大小,臣也能斷出來。昨兒替端妃娘娘宮里宮診了脈,這宮寸脈沉,尺脈浮,表象雖不明顯,但憑借臣數十年行醫的經驗,可以斷定是有孕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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