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英二人再回殿時,英宇澤已醒。
六歲的男孩盤著兩條小,坐在榻上,一本正經地看著面前的父母。他見二人走近,皺了皺小眉頭,開口問:“外面有事,為何不醒朕呢?”
過了年,他又長大了一歲。在帝位上坐了小半年,他已經大約知悉了為一個皇帝需要做些什麼、說些什麼,才能夠讓父母放心、讓輔臣欣。而只有當父母放心、輔臣欣時,他才能在可被接并允許的范圍展出些許不那麼懂事的孩子氣。
眼下他說的這句話,將之前有一回父親對母親說話時的神態與語氣學得有模有樣。
那回父親在殿午歇,因太過疲累,手里握著書卷便睡著了。后來兵部來人奏事,母親因心疼父親,沒將他醒。事后父親醒來,聽聞兵部所稟之后,皺了皺眉,問了母親一句:“外面有事,為何不醒我?”
待父親離殿后,他悄悄詢問母親,父親為何看上去像是有些生氣。母親溫一笑,答他說:“你爹爹并非生氣。國事為重,他惱自己因貪睡而誤事,又認為自己沒能替我分憂,故而才有這一問。”
他有些懵懂,但還是記住了,不可因貪睡而誤國家大事,且要記得替母親分憂。
因而在今夜,他學著父親的口吻說出這句話,以顯示自己明白國事比睡覺重要、且自己十分想要為母親分憂。想必如此一來,父母聽后,必定欣。
英宇澤乖巧地坐在榻上,等著雙親回應。
果然如他所,英嘉央聞此面微笑,輕聲道:“皇帝如今愈發懂事了。倘有下回,本宮必定將皇帝醒,一道聽臣子們議事。”
沈毓章亦頷首,像是在肯定他的這番表現。
見雙親這般反應,英宇澤努力按捺住心中的高興,覺得眼下正是大好時機,他應該借機說出已在腹中藏了足足一個半月的話:
“朕如今已經長大了,夜里不用人陪寢。你二人今夜且宿去別吧,不然,何時才能給朕生出妹妹來?”
……
當初滿口爹爹陪著睡的小男孩,如今對妹妹的執念,早已勝過了他原本心心念念的、好不容易才得來的爹爹。
步西華宮東側的暖閣,沈毓章一思及此,便略顯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后一不地站定了,任英嘉央親手替他寬。
他二人到底是“宿去別”了。
但這并非是因兒子的無忌言,而是因今夜所收得的那兩道北境消息。
沈毓章之所持,之顧慮,之猶豫,在英嘉央跟前表無。他與相了這許多年,心意相通,骨相連,他沒有任何事能夠瞞過。
待寬外衫,沈毓章端坐于榻沿,毫無睡意。
他沉眉深思著,不察英嘉央揮退宮人,轉輕輕放下帳子,無聲地坐在了他旁。
一直到宮燈燒得暗了,沈毓章忽覺肩頭一重。他側首而顧,見英嘉央困意難當地將頭磕上了他的肩。而經這一磕,亦醒了過來,抬睫瞅向他,就對上他深藏憐的笑意。他那眼神,仿佛還當是多年前在太后宮中的那個不更事的。
沈毓章攬住英嘉央的腰,讓順力靠自己的懷中。
“毓章。”
英嘉央了他一聲。
他會意,應道:“方才,想起了一些年時的事。”
年時,在講武堂中,裴穆清授課罷,諸學生們自行結對推演沙盤戰局。卓炎向來喜歡在此事上與他一較高下,那一回,二人戰奪的便是國境以北的疆域。當時戰罷,他盯著那由砂石勾勒出的起伏山巒與蜿蜒河道,說道:“大好河山,巍巍壯,我輩何不立志收復之。”卓炎聽后,稚氣未地笑了笑,回道:“我志與毓章兄同。須知,這片河山、國土、疆域——原本就是我大平的。”
那時候,竟沒人上前去問他們一句:這片河山、國土、疆域——真的原本就是大平的?
這百年前,與三百八十年前,再與千年前,有何同,有何不同?
如今回首追昔,那一腔年熱,猶未冷卻。然今夕之所慮,又如何能為年時的自己所知。
沈毓章再度低眼看了看英嘉央。
沒問他想起了年時的什麼事,只是靜靜地回著他。的目平和、輕,令他漸漸落定了一顆心。
他問說:“央央。今夜之事,你做何想法?”
回答:“毓章。當年你一舉登第武狀元,是我阻擋了你北上報國之大志。今夜之事,你若想定了,不論是什麼樣的決策,我都信你、支持你。”
堅定的溫,給予他強有力的支撐,鋪他可回首的歸路。
沈毓章握住了的手。他著的手指,然后收掌心中,遲遲未語。
英嘉央看懂了他的緒,不急亦不催。
這唾手可得的良機,對誰而言,都是難以決絕舍棄的巨大。
終于,他開了口:“炎既調云麟軍,必定有所圖取。朝廷一日不見炎所表,便一日不可輕易定策。”
……
顧易南下肆州遞符調兵,然后未歇半刻地馳回戎州,不僅未辱命,更比預計的歸期提前了整整四日。
而卓炎已在戎州等著他。
得到顧易確認的消息后,點了點頭,沒說話。在戎州的城頭上,轉遠,城外原野春草蔓蔓,有風起,無地穿過不含一溫度的目。
又三日,云麟軍先鋒人馬馳戎州境。
陣頭一面碩大的“江”字帥旗,旗下的年輕男人英武勇毅,因一路急行而滿風塵,卻在靠近城下時放慢了前行的速度,一不茍地出令整肅軍容,再翻下馬背,率親隨前來叩城。
城門開。
卓炎馭馬出城,顧易隨其后。
“卓帥。”
在馬下,江豫燃單膝著地,行軍禮,稱舊謂。
卓炎將他打量一番,又抬眼看向他后的數千軍士與戰馬,多日來不見波瀾的眼中終顯約水。
垂目,道:“豫燃,你來了。”
江豫燃昂首,對上的視線,點頭道:“是,末將來了。”
……
人馬沒有城,而是直接在城外十里安營扎砦。
夜后,卓炎席地坐于帳外,懷中抱劍,在埋鍋造飯燒的余炭前烘著手。江豫燃盤膝坐在旁,無聲地活了一下雙肩和手臂。
翻過手掌,問:“后軍有多人?”
“整五萬。”
這個數字令微微挑眉,揚起目。
江豫燃解釋道:“卓帥從軍、立功、封王等諸事跡,國人無不聞之佩,北境民眾猶為振。過去這小半年來,朝廷與兵部有意擴增邊軍,于是借邊民投軍熱高漲之機,為云麟軍募充了不兵員。云麟軍現今之規模,幾近卓帥領軍時的兩倍。”
卓炎抿了抿。
江豫燃手,撿了樹枝,挑了挑跟前的炭火。火星飛起,一躍而熄,猩紅的亮在他黑亮的眼中留下印跡。
“豫燃。”
“唔?”
“云麟軍在你手中得以壯大如是,我很高興。”
江豫燃沒有吭氣。半晌后,他的眼眶悄無聲息地變紅了。又過半晌,他才悶聲答說:“今能再于卓帥帳前聽令,末將也很高興。”
卓炎像是沒察覺到他的異樣,又問:“你與惟巽如何了?”
江豫燃抹了把臉,說:“惟巽被貶黜后,沈將軍又為在兵部謀了個低階的差遣。我北上鎮邊,留在京中。”
“你二人一直未婚?”
“末將領兵,心中有愧。”
他的回答耿直而赤誠。這愧,是對當初戰亡之袍澤,是對如今他麾下之云麟軍,更是對眼前的卓炎。
這是他的選擇,卓炎沒有置喙。
只是道了句:“付一心予一人,是什麼覺,我如今懂得了。”
江豫燃聞此,想起當初他答所問時說的話,不沉了沉眉。但不多說,他便也不多問,一如過去從前。
炭漸漸變冷了。
卓炎道:“上可有輿圖?”
“有。”江豫燃利索地出一卷來,在地上平攤開。
天已暗,輿圖上的畫與字很難看得清。可這一條疆線,這一片河山,早已牢牢地烙在他們的心底,再沒有別的東西,能夠比腳下踩著的土地更加讓他們悉。
江豫燃了兩塊小石頭在輿圖邊角,不假思索道:“卓帥此番調兵,是北進?計如何分兵,走哪幾條道?”
卓炎看了他一眼,“不去北邊。”
江豫燃愣住,“……那去何?”
“哪里都不去。”
……
云麟軍的這五萬三千人馬,經由卓炎慎而嚴地部署,在戎州以東、豫州以西的地界,撐起了一道長達百里的堅固防線。
這支軍隊,駐扎在英王封地,一步不北進,一步不南退。
消息經大平兵部探報,傳回京中。
沈毓章閱罷此報,沉默地看向英嘉央。后者則有些不解,問說:“炎此舉何意?”
卓炎是何意,沈毓章幾乎是在看到這消息的當下便明白了。
他不必再多慮,不必再猶豫。
因已替他做出了決定。
沈毓章起,踱了數步,站定,“今云麟軍半數兵力被調,云麟軍主帥、我大平北疆最能征之將領被留在邊,朝廷和兵部若計北伐,還能拿得出什麼像樣的兵馬?以麾下兵馬做長防,若朝廷果真發兵,則要先過得了這關。如今戰功、名聲皆赫赫,朝中有誰敢與沙場對陣而言不敗?”
這是釜底薪,這更是陳兵以諫。
此舉是為了什麼,或是為了什麼人,答案呼之出。
沈毓章冷著面孔轉回頭,看向案上擱著的一封未拆書函。書函發自卓炎,同兵部的消息同時被送到京中。
此刻,他不用去讀這封書函,也能想見上面寫著什麼。
英嘉央手取函,拆開后匆匆一閱,蹙眉,抬眼,遞向沈毓章。他不得不接過,勉為其難地低眼去讀。
這封信十分的短,只有八個字:
“毓章兄,何不藏干戈。”
沈毓章住信箋。
這八個字,足以現出的決意,的氣魄,的深。
而的深,令沈毓章無言而震撼。
倘若那個男人真的死了,這便是他的志,而他的志,來竟。
……
在卓炎不解甲的第十六日,沈毓章的回信送到了帳中。
回信同樣十分的短:
“干戈既藏,吾妹可歸國矣。”
卓炎閱罷,輕牽角,將信原封不地收好,裝一只用來收存家信的小匣中。轉,向前來稟事的顧易道:“今日一切如常?”
顧易點頭,“五日前派出去的探馬回報,南北百里之外皆不見大軍蹤跡。”
云麟軍在此,不進不退,為的是南防大平、北防大晉。而今大平終未出兵,固然可以令人放下心來,然大晉至今亦無所風,則不得不令人生疑。
顧易將心中疑訴出,卻未得到卓炎的回答。
凝神細思,緩緩問道:“顧兄。……他已死了幾日?”
顧易一怔。此事是他自以為的忌諱,這些時日以來從不敢在面前主提起。眼下被突然問起,他無所防備,竟毫不委婉地照實回答了。
卓炎聽后,表未變,只是道:“好。”
外面春日暖煦,金沿著四下揭起的帷幕下方鋪落進來,整個人沐浴在這中,猶如一塊化不開的冷冰。
顧易退,恰有江豫燃邊親兵來報事,他便略停了停。
士兵疾跑而來,還著氣,帳后行過禮后便急聲道:“稟殿下,樓哨崗方才察得東北方向有一彪人馬正向我軍馳來,江帥請殿下前去看看。”
“所擎軍旗為誰人之部?”
“未見軍旗。”
……
江豫燃等在距離樓半里的小丘上。
待卓炎一到,他便引臂遙指,皺眉道:“卓帥看,不知何來的人馬,數量不多,但馳速甚疾,直沖我大營而來。”
不多時,那支軍隊便從模模糊糊的細小黑點,逐漸變了清晰可辨的人馬影與鐵蹄尥起的陣陣沙塵。
卓炎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支人馬。
直待戰馬鐵蹄踏程之,道:“放箭。”
江豫燃二話不說地下令,早已準備好的千名弓弩手箭矢齊發。箭陣猶如銳利網,照著馳來人馬的前毫不留地飛劈罩下,鐵鏃鑿地,駭得奔行在最前方的戰馬紛紛驚,揚蹄長鳴,人馬一時大。
不多時,陣腳自穩。
有一面軍旗被自陣中高高擎起。
江豫燃看清,一震。他飛快地轉頭去看卓炎,見像是出神一般地,目隨著野風一道,順著那面旗幟而上下卷。
那些人馬不再進一尺一寸。
頃,風漸弱,軍旗漸平漸落。
一個男人披著將甲,從旗后一步一步地踱至陣前。
“謝”字軍旗下,他持刀縱馬,轉瞬間亦遙遙探目來,約約地,似乎出了久違的一點笑意。
在江豫燃視線所及,卓炎周的冰層毫無征兆地開始融化。
打在的上,可這芒卻極黯淡,因那冰層融盡后,在空空如也的心口,一苗埋抑已久的火種被猛地引燃,由它發出的芒竟百十倍壯烈于。
然后江豫燃聽見了雪崩的聲音。
冷靜理智的外表被撕裂,鎮定多謀的神智被摧毀。
整個人由而外地飛速坍塌,又由外而地飛速重塑,最后以像是著了火一般的嗓音問江豫燃:
“來者何人?”
“謝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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