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來診脈的太醫被下了封口令,連喜也道不得一句,噤聲退去。
一旁,英嘉央溫的目罩住神仍怔的卓炎,說道:“炎這幾日,不如就宿在宮里,諸事也更方便些。”
卓炎回過神,一喜悅悄然涌上心頭。攏起袖口,手上小腹,半晌一笑,點頭應許。隨即將目住那位太醫的背影,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當初的鄭至和。當初也曾喜悅過,可那喜悅背后是沉而未解的心結,又與今時是多麼的不同。今時的這份喜悅牽著思念,而思念之間則是滿心的篤意。
算時日,這孩子該是在戎州軍前有的。
而自戎州一別 ,謝淖統率舊部,揚旌北出,傳檄四境,誅討晉廷,宇聞之震。大任在肩,兵事當前,固無意令他分心,于是便決計將這份喜悅收妥在心底,待來日大事抵定,再取出與他分。
卓炎不發一言的模樣落在英嘉央眼里,道:“炎不語,是在想謝將軍。”見卓炎默認,又道:“本宮相信,天下能安。”
大平兵部每日遞的北境線報就在二人目所及。
謝部北伐,如野火燎原,邊軍兵馬聞風而興,云起響附。五十余日間,凡謝部所過,無不見檄歸降;大軍兵不刃,已下二十七郡。
面對英嘉央此言,卓炎目中燃有輕焰。點了點頭:“天下當安。”
這一條征伐之路,本無須見,更不必見。
……
晚膳前,沈毓章奉旨中,在西華宮里停留了不到二刻,出來后便徑往卓炎暫住的佇寧殿來。是時,卓炎正負手站在二國輿圖前,目點在大晉宗室諸封土。沈毓章經人稟引,便見這一番景象,他的視線匆匆掃略那幅輿圖,并未多做停留。
卓炎聞聲轉,沖他微笑:“毓章兄。”
沈毓章并不接這微笑。
他來之前,必是已經聽說了什麼,故而臉不算好看。卓炎睹此,心中有數,暗自輕嘆,等他發話。
案上擺著茶,沈毓章坐著,手握住茶盞,卻遲遲不飲。他將目重新投去前方,碩大的輿圖上雄山巍峨,長河蜿蜒。良久,他轉過目,去盯卓炎清亮的一雙眼眸,接著又落去的腹部,閉口不言。
那枚麒麟符,是他沈毓章當初備給的“嫁妝”,卻被用作全謝淖千秋之業的屏障,如今更被完整無損地退還了朝廷。而有孕卻不自知,自戎州單騎歸京,長途顛簸千余里,他今日在英嘉央得知此事時,竟出了一驚汗。
但此時此刻,心中最最掛重的,仍是北面。
沈毓章沉著一張臉,中滾著諸多話語,可最終說出口的不過一句:“可有寫信告訴他?”
卓炎搖頭:“何必令他多添牽掛。”
沈毓章無話可說。他松開握著茶盞的手,站起來踱了幾步,又一眼卓炎,真想問一問謝淖何德何能,竟得如此深。殿外月初升,他目抵進夜深,憶起謝淖信中的那句“如如熱,亦親亦”,這時卻又有了不一樣的。
他再度抬眼,看向輿圖。然后他只字不提北事,囑咐道:“盛夏暑熱,你如今有孕,絕不可貪涼。”
卓炎輕輕笑了。
亦沒與他提北事,只順從地點了點頭。
……
沈毓章離開后,沒回西華宮,而是直接去了兵部。
值守諸吏將這些時日自北邊遞來的間報全部呈至他案前,供他查看。雖此前已閱過不止一遍,可沈毓章仍然細細翻閱半晌,然后扯過案上輿圖,將謝淖的行軍路線勾畫出來。
謝淖自戎州發,集舊部于晉煕郡,毫不迂回地直驅北進,在連下十六郡后與從西邊起兵馳來的陳無宇所部匯合,軍馬聲勢愈壯,北上途中再下十一郡,徑晉京。至八日前,謝淖陳兵晉室安、慶二王封地界,此二王封地八郡控扼晉京咽,一旦下此八郡,則晉京以南再無重鎮可守。
這等摧枯拉朽的強勢進軍,不論再看幾遍,仍然令人震撼。
而一直以來都令沈毓章深匪夷所思的,是晉廷竟然迄今為止都未發京畿軍南下平叛。
外敵臨、鐵蹄尥踏,王朝將覆,而朝堂之上、居高位者竟不可視見——能做到這一點,又是何其的令人震悚。
沈毓章按下輿圖。
他不能知,這一條征伐之路,在兵馬干戈之外,在不可窺見之,又有多人為之心甘愿地匍匐鋪路。
……
晉京,崇德殿。
譚君立在大殿的中央。他手里拿著一張紙,低著頭無聲在看。不多時,他垂下胳膊,抬眼視上,平靜道:“臣請問,陛下是從何得來此的?”
戚炳永沒有回答他。
頃,戚炳永自座上站起,循階而下。
譚君則起朝服下擺,端正跪地。
戚炳永走至他前,低頭看向被他雙手在殿磚上的那張紙,紙上“討晉廷檄”四個字清晰刺目。
譚君稽首叩拜:“陛下。”
戚炳永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陣兒,竟矮了矮,在他面前蹲了下來。低頭向前湊近了些,戚炳永開口:“朕曾經以為,朕親手選出的宰相,當是個能朕放心倚靠的良臣。”
譚君未言。
戚炳永問道:“謝淖——為何還活著?”
譚君緩慢地抬起頭來。他的目毫無波瀾:“稟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再問:“今叛軍占了大晉三分之一的郡地,一路打到了朕的臥榻旁,而朕竟不聞不知此事,這又是為何?”
譚君再答:“稟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最后問:“任熹拜兵部尚書后不久,便自請出京北巡邊軍,檢視武備。拿這個差將他出京畿,讓朕邊了一個知通外兵的心腹,這又是誰的主意?”
譚君最后答:“稟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點了一下頭。
接著,他掃下目,手捉住譚君的手腕,舉平至眼前。他將譚君的朝服袖口剝開,里面自手腕至臂間數寸,滿是丑陋傷疤。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道:“譚卿當初在此殿上遭這等重刑,朕同滿朝文武皆以為,鄂王恨了你,你也恨了鄂王。”
戚炳永又道:“朕今日才明白,四哥心積慮這麼多年,所謀究竟是什麼。”他了譚君的手腕,見譚君臉發白,低聲道:“譚卿,你為何要選四哥?有什麼事,是四哥能做得,而朕卻做不得的?”
譚君不再回答。
下一剎,他的視線被猛烈地撕晃了下。戚炳永死死地掐住了他的頭,氣力之足之烈,短短幾瞬就令他的面孔漲得發紫。
“譚卿。”
戚炳永的聲音近他耳邊。
“當年四哥殺人,是因四哥要活。而今朕殺人,又何嘗不是因朕要活。卿效忠四哥,豈不知人都會變。若四哥一朝登極,你以為他還會是他麼?”
譚君的眼里滿了,他翕著雙,卻發不出半個字音。
戚炳永在他瀕臨氣絕之前忽地松開了手。看著譚君的重重落倒在殿磚上,他站起,轉回頭。
不遠的殿角影,文乙無聲地看著這一切。
“陛下。”他看著戚炳永走來,垂首躬道,隨即遞上溫的巾帕,替戚炳永仔細了因過于用力而微微抖的右手。
……
兵部獄牢。
鐵門被自外打開,有士兵進去放飯。囚室里的男人睜開眼,如往常一般沉默地接過了已涼了的糙牢飯。
士兵向后退走,行間,一張被得皺皺的紙自他上掉落。
那紙落在男人眼前。
不知已被多人傳閱過,汗水干涸的漬跡混著灰土附著在紙上,讓其上的墨字看起來有些慘淡。可那字連字之后的力量,卻過這看似慘淡的墨字,重重地展現在男人面前。
“……
今戰事連年,國中,宗廟計絕,而元元之命如螻蟻矣。國之四境,漭漭疆場數千里,何不埋兵馬之白骨。戰事每起,轉輸不絕,行役亦久,百姓怨曠,同懷危懼,何其憂苦。吾輩從軍,為沒報國,雖死而不悔;然兵命何賤,竟為宗室興兵邀功之所恃。吾輩死國可矣,死宗室私權可乎!
……”
士兵慌忙間彎腰去撿。
男人卻將這封檄文一把按在掌中。
“周將軍……”
士兵頭一回開口,出了這個久旋于他們心中的稱謂。
周懌點了點頭。他將檄文通讀了一遍,再度看向士兵。空氣中,似乎有些什麼已不再如常,又似乎有些什麼已遭徹底改變。
他道:“給我些水。”
士兵依言去取水給他。
他就著淺淺一碗清水凈了凈面龐,一不茍地束起發髻。
然后他站起來,道:“給我甲。”
士兵有些遲疑,立在原地沒。
他注視著士兵,又道:“還有我的佩劍。”
或許是這束目太過堅定、太過無畏、太過剛悍,或許是他的話語冷靜而強勢、不容人拒絕及辯駁,又或許是本無須這束目、無須這冷靜而強勢的話語——
士兵出去了,未多久,捧著他獄時所佩著的鐵劍與甲回來了。
周懌著甲,佩劍,最后對士兵道:
“給我讓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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