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兩刻, 星垂平野。
蕭馳野站在沙丘上, 喝著他剩余的馬上行。烈酒沖到嚨里,他咽得很慢, 讓辛辣長時間地停留在口中。夜后的風會加劇, 黃沙埋過浪淘雪襟的馬蹄, 兩刻一過,蕭馳野就看見了回程的海日古。
海日古下馬, 摘掉遮蔽口鼻的面紗, 偏頭啐了幾口沙子,說:“達蘭臺同意了。”
蕭馳野沒開口, 后邊的晨問:“你說了什麼條件?”
“我們給他鎖天關東部的草野, 那是有熊部的故土, 達蘭臺想要回去。”
“你給了他們寬闊的草野。”蕭馳野重復地說道。
海日古微微舉起雙手,對蕭馳野說:“府君要給有熊部悍蛇部的領地,那里更沃,我認為我的談判更加劃算。”
“悍蛇部的領地靠近離北, 把有熊部遷到那里更容易掌控, 這才是蘭舟想要的結果, 可是你卻把他們推回了雪峰東側,”蕭馳野把酒囊擰,扔給了旁邊的晨,“雪峰東側沒有眼睛能盯著他們。”
海日古追了幾步,跟在蕭馳野后,說:“有熊部念舊, 悍蛇部的領地再沃都難以撼他們的決心。二爺,只有雪峰東側能打達蘭臺,況且那里的草野已經快消失了,他們終究還是要向北遷徙。”
“你在耍花槍,”晨側靠膛擋住了海日古,他抬臂隔開距離,沒有讓海日古繼續追著蕭馳野跑,“你沒有跟達蘭臺談青鼠部的領地。”
作為餌,青鼠部的領地也是中博的籌碼,在沈澤川的預算里,海日古應該先跟達蘭臺談青鼠部的領地,最后再拋出悍蛇部的領地,但是海日古沒有這麼做,他懂得在其中為自己謀取利益,他想要用雪峰東側的草野把悍蛇部的領地換掉,把這塊沃之地留給他自己率領的黑蝎子。
蕭馳野已經上了馬,晨還擋著海日古。
海日古不能推開晨,他在原地煩躁地走,沖晨無可奈何地打開手臂,說:“你該自己去跟達蘭臺聊聊天,看看他會不會按照你的猜想走。”
晨把海日古蹭歪的佩刀戴正,說:“他已經按照你的猜想走了。你想要悍蛇部的領地,府君自然會給你,但不是用這種辦法。你待在府君邊這麼久,卻本不了解你的主子。”
海日古像是不跟晨爭吵,他轉過,背對晨。
晨退后幾步,要去追蕭馳野的馬。
海日古面朝平野,就在此刻用邊沙話說:“你當狗的樣子很虔誠。”
他說完回過頭,沖晨笑了笑,仿佛無事發生。
晨蹬上了馬鞍,也沖海日古笑了笑,在掉轉馬頭時,同樣用邊沙話回答:“雜種艷羨的眼神也很虔誠。”
!
海日古被晨接近悍蛇部口音的邊沙話嚇了一跳,他到這里前,中博沒有人聽得懂他的邊沙話。
“我沒什麼出彩的地方,就是學邊沙話快。你在格達勒學的是嘹鷹部口音,其實不太好聽。”晨禮貌地說,“再吠一句我就砸爛你的頭。”
海日古措手不及,聽話地點點頭,注視著晨策馬離去,揚了他一臉灰塵。
* * *
蕭馳野回到邊郡,沒在帳找到戚竹音,他繞了一圈,到另一個帳子里看見了大帥。戚竹音才醒,聽著靜,歪出來沖蕭馳野打了聲口哨。
蕭馳野扶著狼戾刀,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戚竹音間的胭脂涂了一半,兩個小拇指的指腹上都沾著這點紅,但不是自己在涂,而是俯給了花香漪。花香漪抬著,仔細地替大帥把上的胭脂涂勻。
“……這個真好看,”花香漪的聲音婉,“配大帥正好,夜里不顯眼。”把最后那點涂好,側頭笑著問蕭馳野,“好不好看?”
蕭馳野抱臂,看了半晌,難得遲疑,說:“……還行。”
戚竹音不是沒上過妝,常服在家,或是朝服赴宴的時候都會點妝,但是任憑蕭馳野眼力超群,也沒看出來這胭脂跟大帥平時涂的有什麼不一樣。
“你就不懂了。”花香漪用纖指撥開自己膝頭放著的帕子,里邊包著個鏤空嵌珠的小鏡子,拿起來,舉給戚竹音看。
戚竹音就著帕子把手了,在鏡子里只能看見自己的部和下,笑起來,說:“好看啊。”
蕭馳野等了片刻,戚竹音就放下簾子出來了。
“大夫人是來給我算賬的。”戚竹音說道。
蕭馳野朝著空曠的夜咳了一聲,說:“哦……”
蕭馳野側眸,看著戚竹音。大帥年輕,但也不年輕了,起碼對于子來說,早就過了適婚的年齡。蕭既明和陸廣白跟關系好,卻沒詢問過婚配的事,因為大家都知道,戚竹音嫁不了。
“三小姐心算了得,我在闃都時就有所耳聞,你府上賬目繁瑣,有相助如虎添翼。”
“太后倒了,在啟東不比從前,薛延清查完遄城就是荻城,花家岌岌可危,不讓待在我邊,我怕家里的姨娘胡鬧。”戚竹音上還帶著點脂味,沒沿著這個解釋繼續,而是調侃道,“況且我這麼喜歡孩兒。”
蕭馳野站定,兩個人已經登上了城墻。
“你的蝎子回來了。”戚竹音說道。
蕭馳野指著東南方,說:“有熊部愿意給你讓開道路,他們想退到鎖天關東部草野,回到原來的地方去。”
戚竹音抬起的臉映在火里,花香漪說得不錯,這種的胭脂不顯眼,被夜沾染了,就像是戚竹音原本的。神玩味,說:“達蘭臺傻啦。”
放棄青鼠部的地盤回到已經被黃沙埋沒的雪風東側,這是傻子才會做的事。
“他不傻,”蕭馳野說,“他給你讓開道路,想要你繞到格達勒,等你到了格達勒,他就是卡住你退路的手,那個時候對你提什麼要求都可以。”
“那達蘭臺還是個傻子,因為這麼淺顯易懂的戰你和我都能看出來。”戚竹音指尖敲打著臂側,眺著夜深,“你跟陸廣白混久了,學的都是他的‘土氣’,站在地上就想掘地三尺,恨不得把方圓數千里的地形都記在心里,卻忽略了部族本。”
戚竹音繞開蕭馳野,撐著墻垛,輕巧地翻了上去,踩住豁口,彎腰檢查著墻頭機弩。
“達蘭臺給我讓開道路,我猜他不會回阻。有熊部沒有那麼多戰士,達蘭臺只能選擇集中兵力,否則他抵擋不了任何一方的攻擊。”
蕭馳野想了須臾,說:“你是說達蘭臺要集中兵力攻打其他地方?”
“我離開邊郡,這里的四萬守備軍要走一半,沒有了陸廣白,就沒有能跟他們打來回的將領,此時不攻更待何時?”戚竹音說道。
“那也不劃算啊姐姐,”蕭馳野說,“既然達蘭臺兵力不夠,那他打掉了邊郡,你就會很快回程,他還要到后方蒼郡守備軍的襲擊,本守不住邊郡。他費盡周折到這里,不會像哈森一樣只是為了糧食。”
戚竹音直起,側頭時被風吹了頭發。不像陸廣白那樣繼續推演,而是說:“那我們試試好了。”
* * *
蕭馳野離開戰地以后,離北就出了疲態,然而哈森的猛攻沒有減弱,陸廣白只能著調令不,讓山加強戒備。端州的鷹眼不到茶石河畔,霍凌云就在這個時候悄悄離開了端州。
霍凌云的隊伍人很,都是錦衛,他們沉默寡言,帶著簡單的行囊,騎的是從阿赤那里俘虜的矮種馬。他們在日出時休息,在日落后行,沿著茶石河往北走。
今夜的風很干燥,霍凌云把水囊里最后一滴水也喝完了。他拭著,坐在馬背上看向前方。
要是費盛那個討厭鬼在就好了。
霍凌云把水囊掛回馬背,他沒有費盛的察力,在黑夜里顯得很遲鈍,卻又只能在夜晚行。
“我們究竟要去哪里?”跟著霍凌云的錦衛摘掉風領,灌著水,“我們已經往北走了五天了。”
“我們就待在這里,”霍凌云說,“直到閉著眼都能走出去。”
他們往北走到靠近沙三營的地方就會折返,但不會回端州,而是會照著原路繼續往北,如此周而反復。錦衛噤聲不語,他們在臨行前得到過喬天涯的訓斥,因此在途中沒有人反駁霍凌云。
矮種馬耐力很強,在戈壁灘上行走數日也沒有疲憊。它們壯的脖子看著很笨,但錦衛已經習慣了它與外表不相符的速度,這都是好馬。
天快亮時霍凌云停在河畔,他放馬飲水,自己蹲在側旁洗臉。
清晨的河水冰涼,撲在臉上令人神一震。
霍凌云打開水囊,摁進河中,在那“咕嘟”聲里,忽然看見了翻滾出來的暗紅。他下摁的手指到冰涼卻的東西,跟著暗紅浮出來的還有黑的頭發。
“死人!”同樣在洗臉的錦衛低喝一聲,拽著頭發,把尸從水中拖了出來。
霍凌云翻過尸,尸的臉都被泡腫了,他擰干淤泥,辨認著尸的份。
“鎧甲被掉了,”錦衛迅速地說,“人是在上流死的。”
霍凌云扯開,倏忽站起來,說:“……這是鐵騎。”
* * *
山連通沙三營的馬道上奔馳著一個鐵騎,他在顛簸里搖搖墜,在馬蹄經過的地面上留下長長的跡。頭盔遮蔽了面容,他只是個名不經傳的小兵。他翕,卻只能發出氣音。
“馬……”
馬匹馳進沙三營南側五十里外的驛站,他栽了下去,磕在地上。
“馬場求……”
他堅持到這里,還沒有說完話就斷氣了。只要他到達這里就是勝利,驛站的鐵騎會即刻把消息傳到沙三營,援兵就會南下。然而驛站里一片死寂,到都是尸,包括鷹房里的鷹,這里已經沒有任何活口了。
熱浪浮,連聲鳥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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