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稱帝之後,大荒北宮就冷清了許多,絕大多數人都跟隨秦清去了關的帝京城,只剩下一部分老朽還留在此地。
用俗話來說,他們都是黃土埋了半截子的老人,已經失去了對權力,或者是失去了爭奪權力的力,大多隻想安度餘生,與其去帝京城勾心鬥角,耗盡自己的最後一點力,倒不如留在這山明水秀之地,遠離紛爭,遠遠觀那些年輕後輩們的興衰起伏。
整個太平元年,沒有足夠分量的大人來到大荒北宮,因爲那時候正忙著平定天下,許多事還顧及不上。到了太平二年,天下大定,不僅是天下歸心,而且新政有條不紊地推行,卓見效,雖然距離百姓安居樂業還有一段時間,但與一年前最大的不同是,百姓們的眼裡有了,不再麻木不仁。
以前的時候,流民遍地,殍遍野,就好似一個人行於黑夜之中,四目去,黑黑沉沉,手不見五指,不知前路在何方,不知何時才能天亮。如今仍舊行於黑夜,但已經可以看到天際盡頭的一抹魚肚白,這微弱的尚且不足以照亮整個天地,卻足以照亮前行之路。
知道前路在何方,便有了希。
有了希,眼中便有了。
這就像站在沙灘遙海天一線已經看得見桅桿尖頭的一艘帆船,已經看到了桅桿,帆船還會遠嗎?
到了這個時候,大玄朝廷終於可以稍稍緩一口氣了,可以騰出手來去做一些未竟之事。
比如說籌備大軍西征。
雖然如今大玄朝廷已經與金帳議和,但難保日後不會再起爭端,按照守江必先守淮的道理,想要抵金帳或者進攻金帳,必須要拿下西域,而且西域不同於軍力雄厚的金帳,三十六國一盤散沙,不足以抵擋中原大軍的兵鋒所指。
秦清打算用十年的時間來準備此事,等到新政推行完畢,中原也恢復元氣,正是國富民強之時,大軍出征,將西域納版圖之中,使得中原與草原的攻守之勢異也。
到時候道門也會從旁協助,力求道門能夠真正一統,而且道門祖庭位於崑崙,想要將崑崙與中原聯繫在一起,也必須打通西域的通道。
再有就是,了結一些前朝的舊事。
今天的大荒北宮來了幾位客人,這幾位客人輕裝簡行,沒有如何大的陣仗,爲首之人卻是遼東三州的頭號權勢人,遼東總督胡良。
如今新朝將前朝的臨時職總督巡變爲常設職,並稱督,與總兵和提督總兵一同爲地方上的封疆大吏。
原本的兩京一十九州,裁撤西京之後,只剩下十九州和直隸,共設二十位巡,三十六位總兵、十二位提督軍務總兵。其中九位陸路提督軍務總兵,三位水路提督軍務總兵。
在諸多封疆大吏之中,以總督爲首,節制分管民政的巡和分管軍事的提督軍務總兵,共有八人,分別是:直隸總督、遼東總督、江南總督、西北總督、秦中總督、蜀州總督、荊楚總督、嶺南總督。
遼東總督在八大總督中排名第二,畢竟遼東是大玄朝廷的龍興之地,僅次於直隸總督。以實權而論,也排名第三,僅次於節制東海水師的直隸總督和節制南海水師的江南總督。
不過讓大荒北宮衆人心驚的是,其他幾位客人的份似乎不遜於爲遼東總督的胡良,最起碼在談之間,並無卑和之態,而且看其穿著打扮,並不似朝廷中人,倒像是道門中人。
到了此時,許多大荒北宮的老人忽然想起一事,天寶八年的時候,還未登基稱帝的陛下曾經在大荒北宮中關押了一個囚犯,難道是爲了此事來的?
很快便有了答案。
果然是爲此事而來的。
早在秦清還未關之前,胡良就曾掌管過大荒北宮,胡良爲遼東總督之後,仍舊掌握著大荒北宮的的樞機鑰,可以打開位於大荒北宮下方的萬淼天。
至於客人,的確是道門中人,曾經的僞仙,陳眠和納蘭絮。當他們親眼見到了玄都紫府現世和陸吾神飛昇之後,徹底臣服道門,再無異心。
兩人這次奉了李玄都的命令,來到大荒北宮將謝雉提走。
當年的恩恩怨怨,到了如今,終於要做一個了斷。
萬淼天的門戶開啓之後,胡良領著陳眠和納蘭絮走其中,見到了被幽在此地的謝雉。
雖然謝雉並不知曉外界發生了什麼事,但此時見到胡良之後,心中已經有了幾分覺悟。
不過謝雉仍舊保持了一位太后該有的氣度,並未如何驚慌失措。
兩位僞仙畢竟與謝雉有過一段時間的君臣名分,也不如何倨傲無禮,反而是陳眠拱手行禮道:“見過太后,全真道陳眠有禮了,但畢竟大魏已沒,你我如今已非君臣之份,今日卻要得罪了。”
謝雉淡然問道:“大魏已沒,是什麼意思?”
胡良開口道:“要讓謝太后失了,如今天下已經不是徐家之天下,家師取而代之,建元太平,國號大玄。”
謝雉雖然有所預料,但還是形微微一震,過了好久之後才問道:“那麼……皇帝呢?”
此皇帝非彼皇帝,當然不是秦清這位開國帝王,而是天寶帝這位亡國帝王。
胡良回答道:“據我所知,徐翊厚拒不投降,城破之後,陛下只是廢黜了他的皇位,並沒有傷害他的命,反而還在城給他分配了房屋,使他能像普通百姓那樣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謝雉輕哼一聲,並不掩飾自己的譏諷之意。
胡良語調轉冷:“天下本就是有德者居之,你們母子二人無德,自當萬民唾棄。陛下念徐翊厚並未有什麼惡跡,留他一條命,保全他的妻妾兒,只是讓他放下皇帝的架子,自己手去養活自己的老婆孩子,對於一個亡國皇帝而言,難道還是委屈他了嗎?”
謝雉沒有說話。
胡良話鋒一轉:“按照輩分,我該稱呼你一聲師姐。謝師姐,你可就沒有徐翊厚的好運氣了,陛下之所以說徐翊厚惡跡不顯,是因爲徐翊厚自登基以來一直都是個傀儡皇帝,並無實權,真正該死的是那些握有實權之人且禍天下之人。”
謝雉冷冷地著胡良,氣勢凜然,竭力維持著自己最後的尊嚴。
胡良毫不避讓地著:“天寶二年之後,是你和晉王掌權,你被關押在此地之後,是儒門掌權。如今晉王已經死了,儒門魁首龍老人也已經死了,你焉能不死!”
謝雉脣發白,大袖下的手掌握拳頭。
無論是誰,在真正死期將近的時候,也不可能做到絕對的平靜。
過了片刻,謝雉艱難問道:“不知要怎麼置我?是一杯毒酒?還是斬去頭顱?”
胡良道:“明正典刑,帶走。”
納蘭絮沉默著上前,沉聲道:“太后娘娘,請吧。”
謝雉重新回到了帝京城中,先是在刑部,然後又去了大理寺,最後來到了西市。
西市位於城,有東西兩個口,各立牌樓。因爲存在兩種不同的刑法,即殺與剮,故而也分在了兩。被殺的在西邊的牌樓下,而被剮的則在東邊的牌樓下。凡刑人於市,有青鸞衛、理刑、刑部主事、監察史及宛大兩縣正在場,決之後,大興縣領投澤園,宛平縣領首貯庫,使其死後也不得全。
今日不在東邊的牌樓,也不在西邊的牌樓,在西市正中立了一個高高的絞架,一個繩套在風中悠悠盪盪。
一白的謝雉緩緩走出囚車,發現周圍已經站滿了人,沒有普通百姓,盡是真人公卿。
高臺上沒有監斬,只有負手而立的李玄都。高臺下則是已經爲平民的徐翊厚,他低著頭,不敢去看謝雉,淚流滿面。
李玄都看了謝雉一眼,吩咐道:“行刑吧。”
李玄都還是給了謝雉最後的面,由同樣是子的納蘭絮行刑,而且打算以絞刑給謝雉留有一個全。
謝雉懷不俗修爲,普通絞刑當然殺不,可如今李玄都親自坐鎮,又有道門衆多真人在此,謝雉又豈有幸理。
事至今日,已心灰意冷,輕嘆一聲,緩步走上刑臺,納蘭絮跟隨後。
謝雉將頭上金簪玉釵解下,隨手丟在地上,滿頭青散開。納蘭絮面無表地站立一旁,默不作聲。
謝雉將一顆臻首探繩套之中。
納蘭絮將繩套收。
與此同時,李玄都手一指,一道若有若無的玄妙氣息進繩套之中。
一瞬間,謝雉覺得脖子上的繩索越來越,竟是讓這位天人境大宗師都生出窒息之,就好似直面陸吾神一般,然後覺得自已越來越輕,眼前也漸漸模糊。
片刻後,謝雉氣機開始迅速消散,便真如一個普通子一般,死道消,魂歸於天,魄歸於地,唯有三尸遊走。
眼看著謝雉漸漸沒了聲息,手足俱是下垂,只剩下滿頭青隨風微,徐翊厚口如被大錘猛擊,面上盡去,幾乎要站立不住,他一手扶住旁邊的立柱,一手捂,肩頭,不敢哭出聲來。
李玄都對徐載厚說道:“去收吧,盡人子之孝。”
說罷,李玄都轉離去,沒有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