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主連飲三杯，林棄亦陪飲三杯。

隻消片刻，一壺清茶已然見底，茶香猶在，熱氣無存。

夜已深，雪將住。

觀主放下杯盞，含笑問道：“這十八年來，你可得平安富貴？”

林棄頷首道：“在王府生活的這十八年來，我過得很開心，勞煩觀主費心了。”

“開心就好。”觀主微微一笑，說道：“十八年前，我觀你心誌過人，想必是吃過不苦頭的，如今又盡人間富貴，想必已無太多抱憾之。”

林棄腦海中頓時閃過前世種種，隨即說道：“月有晴圓缺，人生自然也不可能全無憾，有此十八載回憶，林棄已然知足。”

“知足常樂，如此甚好。”

觀主似笑非笑地著他，說道：“看來，你已聽說過我的事，當年我讓你替我了結的心願，你也明白是什麼了吧？”

“林棄三年前便已知曉。”林棄說道。

觀主注視著他，說道：“但你沒有反抗，亦未逃走，更沒有求？”

“以觀主的手段，我無力反抗，也逃不到哪去，此事又關係前途命，委實沒有求的必要。”林棄誠懇道：“林棄並非知恩不報之人，也非自食其言之輩，當年觀主救我一命，又保我十八年富貴，林棄永誌難忘，承諾了自然要做到。”

觀主沉默半晌，忽而掌笑道：“好！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可惜你我二人不能共存於世，否則即便你隻是凡人，亦有資格為吾友人，可惜，可惜……”

話罷，他拿起桌上的杯盞，隻見茶壺中所剩無幾的清茶，忽然自壺流淌而出，在空中化為一道瑩亮的水線，而後一分為二，蜿蜒遊走，分別注林棄和他的杯盞之，兩杯茶恰好滿至七分。

“小友，此無酒，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觀主舉杯，仰頭飲下。

“觀主謬贊。”林棄亦如是。

飲盡。

觀主放下杯盞，說道：“十八年前，我並未告訴你真相，便讓你答應下來，如此強買強賣，你心中可有不滿？”

林棄笑了笑，說道：“救命之恩，再世之，豈可用買賣來比較？我知曉觀主用意，並非是擔心我將來反悔，反抗或者逃走，而是不想讓我這十八年的生活中，盡數為擔憂和恐懼所困擾。”

觀主眼神中出一滿意之，笑道：“你如此聰慧，倒也沒有辱沒我的心意。”

林棄搖搖頭，沒有多說什麼。

“既然說清楚了，那也該出發了。”觀主說道：“你可有什麼心願未了，我可助你了結。”

“觀主可有修改他人記憶之法？”林棄問道。

“你可是打算消除寧王、安樂郡主等人關於你的記憶？”觀主搖頭道：“可惜，雖然我能抹消記憶，但也無法做到如此細，此等法門，必然會造神智損傷。”

“那便罷了。”林棄微微搖頭，說道：“那觀主可有讓凡人長壽、安康之法？”

觀主輕輕頷首，說道：“這倒是簡單，你是為了安樂郡主和寧王吧？不過，也沒這個必要了，十八年前，我讓寧王替我照顧你，他已提過這個要求了，那日我便送了寧王和其各自一道太一丹水，可保其長壽百年，安康無災。”

“那便好。”林棄深吸一口氣，說道：“既然如此，林棄已無他願。”

“那我們這便出發吧，隨我去我那寒山執一觀。”觀主微笑著站起。

林棄緩緩站起，默然掃過了這間住了十八年的屋子，第二生……也要就此結束了。

觀主輕嘆一聲，邁步向屋外雪地走去。

林棄收斂心思，也跟上觀主，一步步走到了屋外，隻見院遍地霜華，銀裝素裹，過去不值多看的景象，在此竟格外迷人，令人留不捨。

“走吧。”

觀主輕揮袖袍，隻見漫天雪花悠然翻卷，朔風流轉不定，林棄便覺自己的軀，已不控製地淩空飄起，卻未覺到毫寒冷。

“嗯？”

忽然間，林棄卻是發現王府最高的那座朱樓之上，正有一子憑欄而立，仰著英氣人的素容，迎著漫天的風雪，猶如雕塑般凝著這裡，臉頰上似乎有著盈盈淚落。

風雪停駐。

“平樂姐……”

林棄嘆了口氣，著那子半晌，才開口道：“觀主，走吧。”

“不去告別一聲嗎？”觀主問道。

“即是永別，何必掛念？”林棄微微搖頭。

“也是……那你便再看一眼這座上京城吧。”

觀主話音落下，林棄便覺腳下的風雪再次升起，迅速升空而起，下方這座偌大的王府開始不斷小，逐漸化為一個小點。

而後又漸漸俯瞰到了華嚴街、清月坊、皇宮、太平公主府、越國公府、水袖樓……這十八年來的記憶，此時盡皆被皚皚白雪所覆蓋，在視野一點一點地模糊淡去，直至整個上京城都化為蒼茫四野中的一部分，無辨東西，隻剩下茫茫天地。

旋即，風雪於半空中，消失無蹤。

永安三十五年，大夏上京城第一公子，自此銷聲匿跡，盡管有很多人議論了許久，但也隨著歲月逝去，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記憶。

唯有那些猶有牽掛追思之的人，還將其留在心底，化為一道如傷疤般的印記……

……

……

寒山，一如十八年前，一如這千秋歲月，常年籠罩在雲霧之中，神莫測，難以窺見。

山巔之上，聳立著一座搖搖倒的破觀。

這便是世人以為仙家福地的‘執一觀’，此觀並無甚特別之，看上去似乎隻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道觀，但並無神明雕像，也無供奉香爐，若非觀門上方的牌匾書有‘執一觀’三個字，怕是都想不到這裡竟是道觀。

觀，觀主與林棄正盤膝坐在團上。

“我聽說觀主需要奪舍重修，才能重登仙道。”

或許是麵臨最後的時刻，林棄也忍不住沒話找話：“但如今不是快要進末法時代了嗎？既然天地靈氣枯竭，觀主打算如何重修？”

“末法時代……”觀主沉默了許，輕聲問道：“你可知道，此為何做‘執一觀’？”

“為何？”林棄問道。

“執一，乃是指我畢生所修的道。”

觀主盤膝而坐，侃侃而談：“一，是為道，是為最初，是為源，執一，便是執掌這個‘一’。

“真正的道義太過晦，玄之又玄，怕是說了你也不懂，通俗而言，便是以己之道，在這天地間煉化出一方‘虛空’。

“這方虛空，看似微小至極，卻孕無窮之機，藏大千之變，可奪天地造化，如真正的天地一般，將諸法歸一，吸納外力，重新誕生出新的天地靈氣。

“即便天地衰竭，末法來臨，隻要執掌這虛空，亦可重登大道，甚至於走得更高……

“……如天那般高。”

觀主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