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季斐到家的時候王桂香他們已經回來了,兩個弟弟正在吃冰棒,三錢一的糯米紅棗冰棒。其實現在城裡小孩都不吃這個品種了,嫌膩,可是在鄉下,這還算上好的零食。季斐看著兩個弟弟,不知怎的有些發怔,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回頭後面的天,只覺得黑沉沉的,彷彿隨時要下來一般。
王桂香見他來了,說,“報完名了?”
季斐嗯了一聲,突然想起來什麼,頓了頓,道,“學校前三十名免費的政策取消了。”
“什麼?”
“老師說前三十名不免學費了,得自己。”
王桂香兩隻眉往上一聳,“那怎麼可能!”說完又覺得太過於直接,想圓一圓,轉念一想,又覺得人至義盡,本來嘛,供個沒緣的兒子上完初中已是大善,還指著他們供他上大學不?就是親生兒子還不見得非要上高中了。
季斐點了點頭,神淡淡的,像是一點也不驚訝,一點也不傷心,很自然地說,“媽,我決定出去打工。”
打工的事家人自然是支持,但是王桂香說了,他還小,怕他有了錢花,學壞,讓他一個月三分之二的錢回來,否則不讓出去,季斐答應了,季定國這才找人去打聽。一打聽才知道第二天村子裡就有人出去,商量了一下,既然是出去,自然是趁早不趁晚,晚了沒人帶,他一個人出去更麻煩,乾脆當晚就讓王桂香幫季斐收拾了行李。
那是王桂香第一次幫季斐收拾行李。
晚上的時候大家都睡了,季斐躺在地上呆了呆,敲敲爬了起來。
他也不知道爲什麼要爬起來,他本沒有可做的事,沒有可去的地方。他只是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水泥坪裡,呆呆地著月亮。半晌,又悄悄黑進屋。
進屋的時候他想起了弟弟下午拿的那糯米紅棗冰棒。初三的時候他撿廢鐵賣了一塊錢,猶豫了很久,從裡面拿了幾錢也去買了糯米紅棗冰棒,雖然他覺得浪費,可是已經幾年沒吃過冰棒了,實在是饞。誰料剛拿到手上就被路過的顧朗茳一把搶了扔到地上,他瞪著眼睛看顧朗茳,顧朗茳卻笑瞇瞇的拿了個最貴的冰淇淋給他,說你吃這個,你這氣質怎麼能吃糯米冰棒呀!他不要,顧朗茳就開始耍橫威脅了,他不理,顧朗茳就騎著單車追著他罵了二里地,結果他肯吃的時候冰淇淋化了,顧朗茳服口袋糊了一口袋的油,最後著他也坐上車,又騎著車回去買了個新的才罷休。顧朗茳就在他面前顯擺,什麼高級餅乾外國巧克力遙控飛機啦,他不要也要塞給他,結果帶回家都被他兩個弟弟搶了,顧朗茳知道後就不樂意了,人堵了他弟弟各打一頓,最後跟他說,下次再給他們,給一次打一次,當然,不打你。
又想起就是一年前,剛巧是初三畢業,他爸也說沒錢給他上高中,準備送他去打工,他剛爭辯一句,就捱了一掌。那時候真傷心,頭一次鬧脾氣跑了出去。蹲在河沿上哭,結果遇著顧朗茳跟他那幾個小跟班,顧朗茳說哭個屁呀,這有什麼哭的呀,你沒錢我有呀!他瞪顧朗茳一眼,說我纔不要你的錢!顧朗茳不樂意了,說偏要你要,不要也得要!然後沒多久初中帶了他三年的那個老師專門跑過來告訴他喜訊,說縣一中今年實行前三十名免學費的政策,讓他只管去報名。結果等他報完名就被人堵了,顧朗茳說,看吧看吧,不是說不用我的錢嗎?我讓我爸支助學校的,我爸的錢就是我的,你這不是用了嗎?然後帶著那一羣小跟班得意洋洋地走了。
算一算,他跟顧朗茳認識三年了,其中他過了三個生日,顧朗茳次次帶人來堵他,說幫他過生日,他不願意,顧朗茳就要發脾氣甚至威脅要打他,那樣子可真兇惡,卻次次沒有下手,最後帶著他好吃好喝。
他想顧朗茳就是這樣一個人,虛張聲勢,其實心眼好的。
只是沒想到,真逆了他的意,呵,果真名不虛傳。
他又想,沒有人真能對自己喜歡的人下的了狠手,就像季定國,平日對他再兇,在小弟面前也是笑呵呵的,笑的皺紋都起來了。顧朗茳這樣對他,原因很明顯,他在他那什麼都算不上。
季斐是在乎顧朗茳的,這點他自己心裡清楚,所以他才那麼傷心。是真傷心,傷心的都不過氣來。不是因爲上那點傷,而是因爲那個人,因爲他自己。原來這個世上他始終都是一個人,煢煢孑立,東走西顧,無所依傍,無可停留。
他躺回屋裡那張小蛇皮袋上,想,他關他一月,他刺他一刀,從此誰都不欠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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