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提的要求卻令沈宜秋始料未及,上輩子替他做的裳有上百,自宮,他的裳便幾乎是包攬的。
尉遲越好潔,一概是雪白的,冬季用西域白疊布,春秋用吳綾,夏季則用春羅和細葛布,都是不耐浣洗的料子,一裳洗個十來次便舊得沒法穿,便一直在新。
不善言辭,從小到大的教養更讓不能將許多事宣之于口,便把對夫君的心意都傾注在這一針一線中。為了他穿得舒服些,將冷的新布一寸寸用手悉心,又不惜花倍的時間用藏針,將針腳都藏起。
白線在白布上,盯著看上一會兒便會頭暈眼花,白晝忙著宮務,常常只能夜里對著燈火,燈燭晃眼,更是雪上加霜。
上輩子不過二十來歲眼睛便不好,大半是因這些服而起的。
只因他第一次收到制的裳時眸微,說了一句“還從未有人替孤過裳”,便任勞任怨了六年,直到后來有一日,在他的中領口發現一株金線繡的蕙蘭,方知那一個個點燈熬油的不眠夜,那模糊的雙眼,都只是一廂愿的自苦。
何婉蕙自比聰明,深知該往哪里使勁,不必費那力氣,只消在宮人好的上繡株蕙蘭。
沈宜秋如今回想當年的自己,就如冷眼看一個陌生人,心中毫無波瀾,只覺不可思議,怎麼會有人傻到這種地步?
不想重活一世,此人會用蘭亭真跡向換一裳,真人啼笑皆非。
看了眼男人的眼睛,莫非真的換了個人麼?
世上再沒有比這更上算的買賣,點點頭:“殿下不嫌棄妾的紅陋便好。”
尉遲越見一口答應,心中的歡喜幾乎要滿溢出來,將圈在懷中了兩下,隨即想到做針線傷眼又傷手,便道:“不必做一,做條裈便是,也不必著急做,孤不缺裳穿。”
他想得這樣周到,沈宜秋自要承他的,順水推舟道:“多謝殿下諒,妾手笨腳,又不曾裁制過男子裳,的確需索一段時日。”
這裈不能不做,也不能做得太好,不然他穿得稱心適宜,還想再要別的,豈不是給自己找事。
故此丑話說在前頭,到時候呈上去的活計不太像樣,他也不好說什麼。
尉遲越哪里不知道這是就坡下驢,上輩子做起裳來又快又好,一條裈哪里難得住。
然而想起上輩子那一裳,他只覺自己此刻挾恩圖報,有些心虛——以他上輩子的行徑,實在是一條裈也之有愧,若非對上輩子的事一無所知,他無論如何也開不了這個口。
他輕輕了沈宜秋的背,低低地了一聲“小丸。”
懷中人應了一聲:“殿下有何吩咐?”
尉遲越扯了扯角:“睡吧。”
這輩子他一直在竭盡所能地補償,可他虧欠過的那個人,與他懷里的人,究竟能不能算作同一個人?
翌日早晨,從校場回來,尉遲越便即遣黃門去寧府送信,邀寧彥昭前往崇文館賞《蘭亭序》帖。
寧十一郎原以為太子昨日在麟德殿的答復不過是推托之詞,未料他竟真的邀他前去賞書帖,莫非這《蘭亭序》真他賞了人?書帖的新主人又會是何人?
昨夜麟德殿席散已近亥時,今早太子一大早便遣人來傳信,可見書帖就在東宮,那《蘭亭序》的新主自然也在東宮,莫非……
寧彥昭心里一,隨即覺得這猜測甚是不經,《蘭亭序》是無價之寶,設地去想,太子也不可能將它賞給新婚不久的妻室,即便那人是……
寧十一郎不再往下想,收回思緒,摒除雜念,便即命仆從備馬,披上鶴氅出了門。
到得東宮門外,寧家仆役遞上名刺,便有黃門將寧彥昭引至崇文館。
太子已在館中等候,見他到了,起相迎,親自延他座,命黃門奉茶:“寧公子請。”
寧十一行禮座,不聲地打量太子,只見他作家常裝束,一玄青襕袍,未戴冠,頭發用白玉簪束起,宛如一個尋常文士,但舉手投足間氣度不凡,只消一眼便知是天潢貴胄。
他神雖是和悅,但一雙眼睛深不見底,審視起人時如刀鋒般銳利。
寧彥昭自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被這雙眼睛看上一眼,也覺背上有些發涼。
與此同時,尉遲越也在打量寧彥昭,他雖已進士科擢第,但還未拜,仍是一白袍,一張小白臉仿佛敷了,倒比袍子還白上幾分。
太子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背,他每日在校場習武,又頂著日頭騎馬往來于東宮、太極宮與蓬萊宮之間,自不比終日坐在書齋中不見的寧十一,白得那般離譜,但這也算得白皙,魄更不是文士可比,無論怎麼看都是他更勝一籌。
尉遲越心里的郁氣稍微紓解。
相對寒暄了幾句,飲了兩杯茶,尉遲越便命人撤去茶床,換上書案,去取《蘭亭序》書帖。
不一時,大黃門捧了木函來,尉遲越從他手上接過,遞給寧彥昭。
寧彥昭趕行禮,鄭重其事地接過,端端正正放在書案上,打開盒蓋,只見裝裱古樸的卷軸靜靜臥在木函中。
尉遲越道:“寧公子請隨意觀覽。”
寧十一郎道了謝,小心翼翼地從木函中取出卷軸,解開繩,然后從袖中取出一方絹帕墊在手下,慢慢將卷軸展開。
尉遲越目落在那方絹帕上,只見帕子一角繡著株紫藍的菖花,微詫異,男子大多用素帕,便是繡紋樣,也多是松柏、竹葉、云鶴之類,繡花卉的倒是很見。
寧彥昭察覺他的目,手不由一頓。當初他將帕子送還給沈七娘,本以為可以放下——畢竟他們只有一面之緣,他雖鐘于沈七娘,卻不過是淡淡的愫。
然而他著實低估了“求不得”三個字的威力。日復一日的憾與不甘,未能讓記憶中的容褪,卻的一顰一笑越發鮮妍。
帕子一角的菖花,便了他與自己的一個暗號,心底的他痛苦,這痛苦中卻也藏著甜。
今日他出來時太過匆忙,一時大意,竟忘了換帕子。現,偏偏最不該見到的人窺見,寧彥昭心中既慌,又有幾分快意。
尉遲越盯著人家一方帕子看,人發現,有些不好意思,索明正大地打量了兩眼道:“這紋樣倒是別致。”
寧十一方知他一無所知,暗暗松了一口氣:“舍妹玩鬧,殿下見笑了。”
尉遲越不疑有他,只耐心等著寧彥昭細細欣賞書帖。
寧十一做事謹慎小心,原本沒什麼放心不下,但這書帖如今是太子妃之,他肩頭又多了一重責任,定要親自盯著方才放心。
寧彥昭也頗為識趣,看了一刻鐘便小心收起書帖,按原樣放回函中,蓋好蓋子,還給太子,長揖道:“多謝殿下全仆多年夙愿。”
尉遲越笑道:“寧郎不必多禮,借花獻佛罷了”。
說著接過木函給來遇喜:“收回櫥中,人將鑰匙送還給娘子。”
寧彥昭心中一震,東宮上下能稱“娘子”的只有一個。
《蘭亭序》的新主人竟真是太子妃!
百般滋味忽然齊齊自他心中涌出,一時之間他竟不知該作何想。
尉遲越恍若不知,請他移步書齋:“寧郎文辭博,詩賦炳煥,孤有許多問題想向你請教。”
寧彥昭定了定心神,連道不敢當。
兩人在書齋中飲茶閑談,寧彥昭起初心存戒備,但聊了一會兒,發現太子博學洽聞,言談間常常一針見,且于朝政的見地與他心中所想常常不謀而合。
聊著聊著,他竟對太子生出一見如故之,不覺已將沈七娘之事拋諸腦后,但覺中熱沸騰,迫不及待想朝為,與這年輕的儲君一起,做出一番經天緯地的事業。
尉遲越上輩子便與寧十一君臣相得,他向來將公私分得清楚,雖不喜寧彥昭這張小白臉,但對他的才能見地都頗為欣賞。
兩人相談甚歡,不覺聊了一個多時辰,就在這時,忽有一黃門稟道:“殿下,娘子遣人來問,殿下午膳是否去承恩殿用。”
尉遲越看了眼寧十一,微遲疑,近來政務繁忙,難得有半日閑暇,他自然想多陪陪太子妃,可既然召見寧彥昭,不留他用午膳也說不過去。
寧十一郎垂眸看了看杯中澄凈的茶湯,默默放下杯盞,行個禮,稱要回去侍奉祖父,向太子告辭。
尉遲越松了一口氣,歉然道:“今日冗務繁雜,改日再請寧郎宮一敘。”
說罷起將寧十一送至長壽院外,便即轉快步向承恩殿走去。
寧十一立在道旁,看著太子的背影匆匆離去,抬頭遙了一眼,只見高聳的宮墻和無數屋脊與檐角。
明知宮苑深深什麼也不見,他還是佇立遙了一會兒,這才轉對引路的小黃門道:“有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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