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六娘一見那畫舫便兩眼放,“啊呀”一聲起來。
這畫舫雖不如在江南時乘坐的那種大,但巧過之,陳設也甚是雅潔,船尾安了灶臺,船艙里還設了幾案屏風床榻,擺著香爐和茶爐茶,琴書筆墨,若是愿意,在舟上消磨一整日也不會覺得悶。
三人登上畫舫,沈宜秋歉然道:“這些時日沒能陪你們,今日六娘生辰,一定要玩個盡興。”
宋六娘和王十娘忙道:“阿姊照顧殿下要。”他們不知太子傷,只知他不適,最近在臥床靜養,兩人去探過兩回,總是挨一挨坐榻便即告退,仿佛太子殿下不是個俊郎君,而是什麼洪水猛。
沈宜秋知道他們這樣多半是因為自己,心里著實不好。
上一世他們三個半斤八兩,左右都無寵,一起作伴其樂融融,如今尉遲越要和一生一世一雙人,勢就不一樣了。
太子知道與兩位良娣同手足,安定會妥善安排。不過這些時日他忙著收拾薛鶴年和曹王,想來還顧不上安排兩位良娣。
約猜到,所謂的“安排”大約是尋個由頭放他們出宮。
沈宜秋喜歡兩位良娣,私心里舍不得他們走,可總不能因為一點私心,就將兩個綺年玉貌的小娘子困在深宮中,蹉跎一輩子。
他們那麼好,也該順心如意,過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兩位良娣倒是沒想那麼多。
宋六娘一團孩子氣,眼睛天盯著典膳所,只孤鉆研食單。王十娘看著比沉穩,其實心思也單純,只求與琴書作伴,太子妃給了東宮藏書樓的令牌,每日游弋在浩如煙海的藏書中,只覺如魚得水。
兩人在畫舫上轉來轉去,看什麼都覺新鮮有趣,沈宜秋也他們染,不覺放下了滿腹心事,吩咐宮人將酒肴菓子端上船。
王十娘看著宮人捧著許多食盒上船,笑道:“不是宋六下廚請我們吃船菜麼?”
沈宜秋道:“我們六娘今日生辰,哪能真勞手。”
宋六娘抱著胳膊道:“就知道阿姊疼我。”
沈宜秋在腮上了一把,話鋒一轉:“指我們六娘啊,不知到太落山能不能吃上。”
宋六娘小聲嘟囔:“阿姊也會欺負人了……”
王十娘立即附和:“阿姊說得是,別聽胖六說得頭頭是道,其實說不練,只會吃。”
宋六娘氣得跺腳,跺得船晃了晃:“誰胖了,難道都似你那般,瘦得像竹篙才好麼?”
沈宜秋忙安道:“不胖不胖。”
笑著指指橫在船頭的竹篙和擺在甲板上的蓑斗笠,對王十娘道:“上回說讓誰撐篙來著?這不是,都給你預備好了。”
宋六娘頓時不惱了,拊掌笑道:“對,是誰說要撐篙的來著?”
王十娘是個爽利子,走到船頭,拎起蓑斗笠瞧瞧:“這個有意思,我還沒穿過呢!”
說罷就將蓑穿在上,戴上斗笠,拿起竹篙,回頭對兩人笑道:“你們看我,可像個漁婆?”
沈宜秋道:“哪里來的漁婆這麼明眸皓齒?分明是個花容月貌的小漁。”
宋六娘笑彎了腰:“漁婆漁婆,快撐篙!”
王十娘一挑眉:“這有何難。”
說著便解了繩索,擎起竹篙往水中使勁一撐,水聲嘩然,畫舫果然往前了,帶起道道漣漪。
沈宜秋和宋六娘都道:“看不出來,還真有兩下子。”
王十娘心下得意,又使勁撐了幾下,誰知不得其法,撐了半天,畫舫沒再往前,只是在原地轉了個圈。
宋六娘見撐篙,不覺手,早已躍躍試,起走過去:“不是這麼撐的,我來撐給你看!”
王十娘做什麼都是一子認真勁,哪怕是撐篙,也非得做了不可,不愿意相讓。
兩人誰也拗不過誰,沈宜秋只得主持公道:“你們一人撐十下,著來吧。”
船上的宮人黃門也被兩位良娣逗樂了,素娥一邊替沈宜秋斟茶,一邊笑道:“兩個金尊玉貴的人搶著撐船,真真稀罕。”
宋六娘終于奪過了竹篙,不過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沒比王十娘強多。
兩人爭了半日,最后還是不得不將竹篙讓給一個小黃門,船總算不打轉了,慢悠悠地向著湖心駛去。
沈宜秋道:“魚竿也替你們備好了,這回不必搶,有兩。”
王十娘這漁婆撐船不行,釣魚倒是頗拿手,沉心靜氣,不像宋六娘,坐了一時半刻便失了耐心,放下魚竿道:“我去船尾把火生起來。”
沈宜秋笑著跟上去:”我也去,省得我們六娘把船燒了。“
王十娘哈哈一笑,上鉤的魚跑了,懊惱地“嘖”了一聲。
宋六娘和沈宜秋興致地去生火,可他們哪里知道,生火也是有竅門的,兩人搗鼓了半天,火沒生起來,倒是濃煙嗆得咳出了眼淚,最后還是得靠一個小黃門救場。
好歹是把火生了起來,王十娘那邊也已釣得幾尾鯉魚,便即宮人宰殺清洗,投沸湯中熬煮,留了兩條做魚膾。
日頭漸漸西斜,湖水被落霞染紅,在艙外有些晃眼,三人便進了船艙,王十娘琴,宋六娘和沈宜秋一邊品茗一邊吃菓子。
不一會兒,宮人端了魚膾、魚湯進來,將帶上船的酒肴擺到食案上。
三人也不分案,圍著一張大食案用膳。
沈宜秋替三人都斟了酒,端起酒杯道:“今日六娘生辰,阿姊祝你長命百歲,一生順遂。”
頓了頓又道:“吃遍三山五岳,九州四海。”
“阿姊最懂我了。”宋六娘說罷,仰起脖子,將滿滿一杯西域葡萄酒一飲而盡。
王十娘難得不與斗,端起酒杯一本正經地給上壽。
沈宜秋又夾了一筷魚膾到宋六娘的盤子里:“嘗嘗你王家姊姊親手釣的魚。”
宋六娘蘸了八和齏送口中,蹙著眉細細品了會兒,眉頭一舒:“確乎格外鮮甜呢。”
王十娘大悅:“你們多吃些,不夠我再去釣。”
三人為了玩得盡興,索讓宮人黃門坐小舟回去岸上,任由畫舫在湖心飄。
他們有說有笑,一邊喝酒一邊用魚膾,酒過三巡,都有些微醺,不知是誰提議的,又開始行令聯詩。
沈宜秋和王十娘都于此道,宋六娘總是被罰酒,不一會兒便抗議起來。他們改行拋打令和骰盤令,玩了許久,不知不覺夜已深。
如弓的新月高懸中天,漫天星斗垂到開闊的水面上,夾岸的蘭草中秋蟲鳴,和著嘩嘩的水聲,愈顯夜的靜謐。
三人走到艙外,宋六娘酒意上來,不由憶起小時候,往甲板上一躺。
王十娘道:“胖六醉了。”便要去拉,誰知沒將拉起來,自己倒被拽了下去,索也平躺下來。
宋六娘對沈宜秋道:“阿姊也來啊。”
沈宜秋也從善如流,在兩人中間躺下。
宋六娘側過,滾到沈宜秋懷里,不知怎麼“嗚嗚”哭起來。
沈宜秋唬了一跳,忙拍的后背,聲道:“怎麼了?今天是你生辰,可不能哭鼻子。”
宋六娘吸了吸鼻子,手環住的腰:“阿姊,我舍不得你……但我太想回江南了……”
沈宜秋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可是殿下同你們說了什麼?”
宋六娘也是一愣:“殿下還未告訴阿姊麼?”
頓了頓道:“前日殿下召見我們,與我們說明白了……若是我們想出宮,他可以安排,換個份或是尋個由頭。”
將沈宜秋的腰摟得更:“我沒什麼別的念想,就想回揚州看看。”
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是耳語:“哪怕是再見上一面也好……”
沈宜秋忽然想起來,上輩子似乎聽提起過,有個遠房表舅任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家中有個與年歲相當的表兄,兩人算得青梅竹馬,若是沒宮,說不定兩家會結親。
那時候已經是德妃,久居深宮,是人非,說起年時的往事,也只當作笑談。
沈宜秋這時才明白為什麼那麼想回江南,原來那里不止有朝思暮想的莼菜鱸魚與山山水水,還有藏在心里的人。
拍拍的背:“你能得償夙愿,阿姊只有替你高興,莫哭,又不是這輩子都不能見了。”
宋六娘哭了一場,對王十娘道:“王家姊姊,雖說你總是與我斗,可我也舍不得你……”
王十娘輕嗤了一聲:“算你還有點良心。”聲音卻有點甕聲甕氣的。
宋六娘道:“你呢?想好了麼?”
王十娘將手枕在腦后:“我在哪兒都一樣,橫豎宮外也無人等我。”
宋六娘仰頭朝四下里張了一番,見宮人黃門離得很遠,這才道:“你不想嫁人麼?”
王十娘道:“你以為誰都像你似的,腦袋里不是吃就是嫁人。”
宋六娘哼了一聲。
沈宜秋不覺笑了,的腦袋:“想嫁人又不丟人。”
又問王十娘:“十娘有什麼想做的事麼?”
王十娘道:“只要無人拘束我、擾我清凈,任由我彈琴讀書便是。”
宋六娘撇撇:“你眼下這麼想,沒準哪天會變的。遇到合適的人,沒準你老房子著火,燒得格外旺呢。”
真正的老房子紅了臉,好在天暗,又有酒遮面,旁人也看不出來。
王十娘不以為然:“反正不是我。”
沈宜秋心里一,若是能把十娘留下作伴……但眼下才十幾歲的年紀,留在東宮,沒有機會結識別的小郎君,一輩子不識滋味,不知算是幸還是不幸。
王十娘轉頭對沈宜秋嫣然一笑:“我想留在阿姊邊,但是不想再做太子良娣,哪怕只是頂個名分。我這麼同殿下說了,殿下說待他……可以破例封我個職,讓我輔佐阿姊,是有正經銜和俸祿的,本朝獨一份。”
頓了頓道:“若是哪日我真的想不開想嫁人,也不妨事。”
沈宜秋一怔,隨即喜出外,握住的手,不知該說什麼好。
就在這時,忽聽岸上有個小黃門道:“娘子——太子殿下請娘子趕去!”
船上的三人都是一驚,忙坐起。
幾個小黃門迅速劃著小舟來到湖心,跳上畫舫,將船撐到岸邊。
沈宜秋上了岸,與兩位良娣匆匆道別,然后低聲問那來傳話的小黃門:“出什麼事了?”
那小黃門低聲音道:“回稟娘娘,似乎是華清宮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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