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國到醫院來了。沒敢進去，打電話把小西了出去，說要跟商量他爹他們住哪里。一看他扔下工作專程跑來小西就知道他心里其實大主意已定，他來只是為說服。果然，他想安排他們住家里。四大條漢子，加何建國五大條，住家里，天哪天哪！“住旅館！我出一半的錢！”

“又不是沒地兒住，干嗎還花錢！誰的錢不是錢！”

“那我住哪里？”

“一下……”

“？跟你們五個大男人，怎麼？”

“要不，你先回你媽家住？”

小西氣結。不錯，是跟何建國結婚了，可家沒跟他們家結婚，憑什麼他們家一有事就得讓全家跟著忙活？但事已至此，再說這些只能是吵，就算這次吵贏了，也是贏得戰爭失去了和平。

小西回家。小西家房子是按小西意思裝修的。一室一廳，廳很大，足有四十米。當初何建國想將廳一分為二再隔出一間，小西堅決反對。潛意識里，就是不想家里頭有別人來住。結果不僅擋不住別人來住，反給自己帶來很多不便。一室一廳，他家來人就得走，一點兒余地沒有。到家一看，客廳里雙人沙發已經放下，變了雙人床；臺上的行軍床在客廳里支了起來，一些易碎、珍貴的小擺設也都被收了起來——何建國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后才來跟“商量”，先斬后奏，跟他爹一個樣，有什麼樣的爹就有什麼樣的兒！

小西背著雙肩包離家出走，雙肩包里裝著要看的稿子和換洗裳。了，去街邊“７-Eleven”買幾個咖喱飯團，晚飯就算解決了。不想早到媽媽家，想等他們睡下了再去。除了有手有病人，媽媽十點半前一定會上床的，一年一次的除夕夜都不會例外。走累了，在路邊的馬路牙子上坐下，心里茫然無緒：這日子還怎麼過啊？三天兩頭來人，七大姑八大姨，看病信訪找工作，來了就得住家里，他們住在家里就得走。長此以往，家還家嗎？……好不容易熬到了差一刻十一點，進家一看，爸媽居然沒睡，不用說，在等。

“回去跟建國好好談談。”媽媽鐵青著一張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字一頓，“兩條，一、他們家的人病了，我管，我兒是你們家媳婦，作為親家，我有這個責任；但是你們村的人，我不能管，管不了。”

“那人是建國的大伯。”小西外套換鞋，小聲辯解。

“就這麼吧。我問了，兩家往上數上十八輩，爺爺和爺爺才是堂兄弟！他們農村人祖輩生活在一起，照這個算法，全村人都得是親戚！去跟建國說，讓他爸不要再把他們村的人往我那里帶，有病請按規定直接去門診掛號就診。二、講一講，什麼呢？城鄉差別吧。”轉臉對小西爸道，“建國他那個爹啊，在我們科里張張羅羅吆三喝四，后來干脆沖著我們護士長就訓上了！”

小西不聽：“媽，太夸張了吧，那怎麼也不能說是‘訓’吧！”

“不是訓是什麼！跟你說小西，就是我，跟我們護士長，不，跟哪怕一個清潔工，都不會這樣說話！他可倒好——”

“行啦媽！別說啦！”

小西犯了個大錯誤，這個時候就不該說話，說也不該說這樣的話，明擺著火上澆油嘛，使媽媽抑著的怒火騰一下躥起老高。“當初磨破皮子地跟你說，結婚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你非說結婚就是兩個人的事，說你是跟何建國結婚又不是跟他們家結婚。理論上是這樣，實際上呢，實際上你這麼認為人家不這麼認為！在他們看來，你嫁給了他，就等于嫁給了他全部社會關系的總和。你們倆的結合就是兩個家族的結合，他娶了你，就等于娶了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社會關系你的父母。大家都是親人，是一家人，一家人嘛，就不必分彼此分里外。小西，你必須給我把這個關系理好，否則——”

否則怎麼樣沒說，意思到了。說罷起進了臥室，小西爸隨之起，隨小西媽進去。剩下小西一人呆呆站在客廳里，心下一片蒼涼。

快十二點了，顧小西躲在自己房間給簡佳打電話。遇到跟老公和父母都沒法傾訴的苦惱時，只有靠閨友，閨中友。

電話里聽簡佳那邊很靜，沒有任何背景聲，不像是在公共場所。簡佳跟說過晚上要和男朋友去吃飯，今天人節。簡佳的男朋友劉凱瑞，事業功人士，旗下五家上市公司，隨便一個項目就能上億，年年上福布斯排行榜。簡佳跟他好時二十出頭，正是對男人的功極易癡迷的年齡。吃飯地點簡佳也跟小西說了，北俱樂部，一個會員制俱樂部，一個沒有多多錢別想進去的地方，劉凱瑞在那里有固定的Table。那地兒小西沒去過，想也想象得出，里頭絕不會跟和何建國常去的那種館子似的吵吵嚷嚷，可背景聲總還要有，沒有世俗的就該有高雅的，比如，現場演奏的音樂。但是，沒有，什麼聲兒都沒有。是不是，他們已經吃完了飯，并且，散了？小西心里輕松了一點兒，怕打擾簡佳，今晚對簡佳非同尋常。中午，劉凱瑞打電話約簡佳晚上一塊吃飯，態度極其鄭重說吃飯時要送一樣禮，簡佳讓小西猜會是什麼禮，小西說是“結婚鉆戒”，簡佳說是不是“鉆戒”不在乎。潛臺詞是，只要是“結婚”。如此看來，小西猜對了，當下心里頓生慨，有個作家說的真是好啊：人足一天是是非，三年是禍害，三十年就了。比如張學良和趙四小姐。在這里，決定事質的關鍵，是時間的長短。

簡佳和劉凱瑞好了六年，比婚姻的“七年之”只一年，真不知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僅小西知道，六年里為他流產就流過三次，隨帶著“早早孕”紙大概就是想最大程度降低流產對的損害。固然，劉凱瑞是一個有魅力的人，若不是有妻子兒，當稱十全十。當然有妻子兒不能算是缺陷，但對一個與他有糾葛的人來說，就得另當別論。一開始簡佳不知道劉凱瑞有老婆，那時候劉凱瑞也年輕，三十出頭；三十出頭而未婚的男人并不見。后來簡佳知道了他有老婆，他就跟簡佳說他早晚要跟老婆離婚跟簡佳結婚。這承諾如同吊在驢鼻子前的一胡蘿卜，讓跟著他走，亦步亦趨，年復一年，一走，走了六年。而今，今晚，簡佳修正果苦盡甜來，令小西為簡佳高興的同時也為自己心酸。誰都希朋友好，但同時誰也不希自己比朋友糟。

為怕打擾簡佳，小西一個人在房間里忍了好久，直拖到此時才撥了的電話。電話那頭背景的安靜在令松口氣的同時又產生了新的擔憂，他們會不會吃完飯一塊回到了簡佳的居所，共度春宵？不論從哪個意義上講這都得算是“春宵”——春天，兩個終眷屬的有人在一起的夜晚——如是這樣，就該早打電話，攪擾人的春宵比攪擾聚會更為不堪。但是接下來小西就到了哪里不太對頭，電話那邊，極靜的背景環境里，簡佳的聲音清醒而低沉，跟“春宵”跟“聚會”均不相干，問怎麼啦，以問作答：“你要是現在不想睡我開車去接你你來我這里好不好？”簡佳有一輛寶馬。不用說，劉凱瑞送的；“那里”地北京西郊，Townhouse，二百多平方米，不用說，也是劉凱瑞送的。小西沒再多問，對簡佳說清在哪里后收了電話，跳起來給爸媽留了字條，出門，下樓。二十分鐘后簡佳到了，兩人一塊去簡佳的Townhouse。

路上，簡佳跟小西說了和劉凱瑞的人節之夜。

劉凱瑞電話中說的禮是鉆石，但不是鉆石戒指，是鉆石耳釘。他去里約AmsterdamSauer時為簡佳買的。耳釘上鑲的鉆石有品質保證書，是兩粒高品質的圓形鉆石。打開盒子之前簡佳一直以為是戒指，所以，當看到臥在綠絨上的鉆石耳釘時，一時間竟呆住說不出話。劉凱瑞發覺出了緒不對問怎麼了，極力用玩笑般的語調下嗓子里的哽咽，說還以為他今晚要送的是結婚戒指。于是劉凱瑞又開始重復他跟說過多次的諾言：他和妻子離婚是早晚的事。極度失使簡佳窮追不舍：早有多早晚有多晚？他又一次試圖說服。不讓他說，只讓他“回答問題”。他只好回答說：離婚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簡佳說：再不簡單六年的時間也該夠了！他說：簡佳，你應該知道我有多麼你！簡佳說：但你的我遠遠沒有超過你的財產。他激得為自己分辯說：不是財產，是事業！我做事業也是為了你！我剛開了七個分公司你知道，各方面正是用錢的時候。倘若這時候離婚，理論上是分走了一半的財產，實際上等于是干了我全部的流資金，所有公司會因此癱瘓！……簡佳再也聽不下去，雙目圓睜看對方一會兒，猛地，抓起那耳釘盒子扔到了對方的上，而后，離去……

聽到這里小西一下子從沙發上跳將起來——這時們已經在簡佳Townhouse的客廳里了，客廳里是劉凱瑞的痕跡，沙發背上的喬治·阿瑪尼領帶，茶幾上的萬寶龍大班墨水筆，墨水筆旁的積家男士腕表，無一不是國際名牌頂尖級，哪一樣說出價錢來都能讓你跌一跟頭。如不是有簡佳這麼個朋友，小西哪里會有機會瞻仰到這些？看到了也不認識，不認識等于沒有看到。就說那瑞士積家男士表，在外行人眼里，跟何建國手腕子上那塊差不多，何建國那表多錢？一百四十八。劉凱瑞那塊瑞士貨呢？四十八萬！——小西從沙發上跳將起來，激使的聲音高而尖，站在簡佳的面前一迭聲道：

“什麼什麼什麼？你就這麼不假思索隨隨便便輕而易舉把那對頂尖級的鉆石耳釘又還給了他？！……簡佳，你當你是誰啊，電視劇里的一號啊，你扔的是道是玻璃珠子啊？！”這時簡佳說什麼，小西一揮手不讓說，徑自說。“我知道你心里不好——滿懷希地去了，結果呢，失。覺著了欺騙上了當。我我也生氣：跟你跟了六年，從二十四歲到三十，一個孩兒有幾個六年？更不要說這六年里還為你流過三次產打過三個孩子——咱不容易！……我說的沒錯吧？我理解你。但是，打死我我也不能理解的是，你居然能把到手的鉆石還給了他！……簡佳，人再生氣也不能跟錢生氣，我跟我們家何建國打架，打得最兇的時候都說要離婚了的那次，我也就是扔了個枕頭什麼的，你可好，那麼貴重的東西，說扔就扔！”越說越氣，痛心疾首，“你說你生氣扔什麼不好，一桌子的東西，刀子叉子杯子碗！還不解氣，把沙拉扣他頭上，糊他個滿臉開花——扔耳釘？哎呀呀呀，扔耳釘！鉆石的！來自AmsterdamSauer的頂尖級鉆石！”小西越說越痛心，恨不得時倒流，倒流到人節北俱樂部的那張餐桌旁，在劉凱瑞之前，替簡佳把那對被扔掉的鉆石耳釘拾回來。

簡佳說話了，眼睛看著一邊喃喃：“是，你可以為自己分辯說你是為了，但在任何一個旁觀者的眼里，你和一個被包養的人都沒有本質的區別。對了小西，”說到這兒扭過臉來對顧小西一笑，“那本書的名字就聽發行部主任的，《我被包養的三年》！”說罷，一笑，含在眼睛里的淚水被怦然震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