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龍沙莫名地躁起來。突然撲到席銀邊,那幾隻躲雨的鳥雀全部被驚起，真吃嗖嗖地竄了茫茫的大雨中。

席銀忙蹲下摁住雪龍沙的頭。

“怎麼了。”

雪龍沙狂躁不安，不停地扭著子。

張平宣見此也跟著犯了急,連臉頰也跟著紅了起來。

“不耽擱了，我去永寧塔那看看,若大哥回來,你遣個人去告訴我一聲。”

“郎等等…”

張平宣並冇有應，也不撐傘，冒雨奔離。

去後，雪龍沙依舊冇有安靜下來,浮躁地在廊上轉來去。

席銀拿了一塊乾去餵它,它也不肯吃,鼻息混，吠聲蟄伏在嚨裡，發出一陣又一陣怒。

席銀束手無措，心緒難免不平。

“它這是怎麼了。”

江沁在旁道：“上回這般,是司馬大人壽宴那一回。”

話音剛落，雪龍沙竟然蓄勢要撲跑。

席銀見狀，忙一把拽著雪龍沙的尾,強它在自己邊坐下來，一麵順安,一麵回頭道：“壽宴？”

江沁在席銀邊蹲下，緩道：“前年，是司馬大人的六十大壽,席間有人醉酒舞劍，刺傷了郎主。傷在要害，若不是郎主避擋即時，奪劍反製，恐怕真的會危及命。”

席銀一怔，“是誰蓄意謀害嗎？”

江沁歎了一口氣：“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城想殺郎主的人何止一個。”

說著，他了雪龍殺的頭，“後來此人被鎖拿，廷尉問罪，但卻在下獄的頭一夜，便在獄中自儘而亡。老奴記得，那一日這雪龍沙被鎖在清談居外頭，吠了整整一日。”

席銀聞言，眉心一跳。

江沁抬頭看向：“郎主是行孤路的人，註定無人作陪，獨麵刀劍，姑娘若要行在他旁，也不能避開各樣冷，和各人心。”

“不……我不想行在他邊，等哥哥回來，我就要回去。”

江沁搖了搖頭：“姑娘若要回去，那清談居，就又剩下郎主一個人了……”

席銀在雪龍沙背脊上的手指微微一握。

雪龍沙突然抬起頭，哀怨地朝著清談居的隔扇門嗚嚥了一聲。

席銀抬頭朝那重重帷帳之後去。

帳後寥落寂靜的一切，都已經悉了。

他素樸至極的起居，單一的飲食，執著而不肯變通的格，人慾儘斷，傷痕遍佈的筋骨，毫無保留，儘曝於數月的相之中。

“江伯，朗主傷還冇好全，哥哥也還冇有回來，我……冇有說現在要走。”

江沁站起，向拱了拱手。

“如此，老奴該謝過姑娘。”

雨水嘩啦啦地沖刷著地麵。

各落花彙嫣流，順著廊沿朝低窪淌去，逐漸彙了一汪淺窪，遠看似泊。

席銀凝著那一抔“”，輕聲道：“江伯，您彆謝我。其實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但我又不敢問郎主，所以我想想問問您。”

“姑娘請說。”

“我想知道，郎主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城有那麼多的人要斥責他，甚至要殺他，為什麼大司馬大人要對他刑罰，為什麼，小二郎君，甚至是……郎，都不恥他的行徑？”

江沁搖了搖頭，輕道：“姑娘覺得他有罪嗎？”

“冇有！”

應得很篤定。

江沁一怔，繼而竟然燙了眼眶。

席銀見他沉默，起道：“江伯，怎麼了。”

“哦……冇什麼。”

他說著了眼睛：“隻是不明白，整個城都不敢直論的話，姑娘為何這般篤定。”

席銀道：“奴不懂城的事。奴隻知道，他救過奴。在太極殿上，他也冇有放棄奴。這幾個月以來，奴冇有見過他恃強淩弱，反而他自己了個遍鱗傷的……孤……”

想說孤鬼，又覺不敬，猛地想起了趙謙給張鐸的判詞——孤貴人。

太切了。

江沁沉默須臾後，方開口，“姑娘焉知，郎主不曾淩人，甚至殺……”

“城裡殺人的人還嗎？”

忽地提高了聲音打斷了江沁的話。

“劉必為請兄長，在青廬前殺了十二婢，陸還和皇後要殺皇帝，甚至奴……也曾想殺人……誰說殺人就是罪人？的若這般論的話，城，有幾個人配活著？那些不曾殺人的人，他們又有多高潔，靠著祖宗的蔭封，收了佃客們的糧銀，日日夜夜，攜樂遊，殊不知，路中凍死，死的佃客奴婢，都是……”

很說這麼長的話，說著說著泄了底氣，蹲下順著雪龍沙的背來掩飾心虛。

“奴見識短淺，我就是覺得……大司馬不該那樣對他。”

這確實是淺薄陋的見識。

是一個奴婢，想要求存於世的私心。

貴在毫無掩飾，實實在在地吐出來，順著一條人眼不見娑婆暗流，流市井的轟鳴之間，也混高風送來的金鈴聲中。

江沁明白，張鐸一定很想聽到這一席話。

奈何，何以有風送鐸聲，但無孤燕寄人言呢？

***

永寧寺的九層塔中，張鐸與張奚相對而立。

海燈的燈陣之中，流焰如滾金。

燎燒著兩端極不相似的影，竄上塔壁，在塔頂上，如鬼魅般纏鬥。

塔外風雨不斷地撞向那四角的金鐸，其聲寒冷銳刺耳。

然而，佛像前的兩個人卻沉默無聲。

張奚是一個清瘦的人，但目炯明，雖然已年過六十，卻依舊神矍鑠。他上穿了一簇新的黑袍，其上講究地繡著鬆濤紋，袖中藏著老料檀香，冠帽下的髮髻一不茍。

“父親想好了，要與我說什麼？”

張鐸的聲音劃破寒寂。

張奚卻仰麵向那壁上猙獰的金剛壁繪。“中書監以為，我要對你說什麼。”

“雲州城破，南渡在即，先帝托孤，而孤將覆滅。父親為人臣……”

他說著笑了笑：“罪極。”

張奚手扶佛案，不顧燈焰灼熱，燈盞滾燙，低頭看著燈油中的倒影。

“所以我該向中書監請罪嗎？”

“不敢。”

張鐸拱手退了一步。

“我張家教養多年，即便過責罰訓斥，也從無記恨之。但我所行之道，為家門不恥，為母親不容，這一樣，張鐸誠不甘心。”

張奚冷笑了一聲。

“你無非想我認那一句；‘浮屠塌，金鐸墮，焚。’”

他說著，轉向他：“何須如此，你如今是中書監，整個的中領軍，全掌於你手底，你大可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向你行跪，我認你的妄念和癡道！何必拿江山來和我這個老朽……和你那弱的母親鬥氣！張退寒！這江山不是張家的，也絕不能是張家的！”

“為何不能？”

張鐸迎上一步。

“我雖不是你的親子，但我既然隨著母親拜了張家宗祠，我就自認是張家子孫，十幾年來，我對子瑜何虧待，對長姐何的不敬，對你，對夫人，何時不尊。可當年我陷金衫關，曹洲護軍，明明可以馳援，你為何要向陛下進言，棄守金衫！”

張奚搖了搖頭：“你是領軍之人，你不懂嗎？”

“我懂！我知道陛下蹕於北關山，曹州護軍馳援金衫，會使北關空虛。可是那又如何？陛下，還有你們，在北關作甚？行獵，遊山？就為了護衛這一行涉春之人，你們讓我，還有趙謙，以及金衫關是數萬將士殉關？父親啊，君就是這麼忠的？子嗣的命笑談間即可付？還是說，你本，就冇有認過我，是你的兒子？”

“你住口！”

“為何要住口？我說錯了嗎？”

他說著，步步，幾乎將張奚燈陣。

“功高震主是罪過。我心裡清楚。是，我是養寇自重，我是抓攫了地方軍力力，但那是為了自守，為了防範陳和你張奚之流，在，躲在之軀之後，卻能言辭君，卸磨殺驢！”

張奚氣翻滾，手抖地指向張鐸的眉心：“你……你竟如此厚無恥。你擁兵自重，枉殺忠良，脅陛下，你還……你還有臉訓斥我……”

“我不殺忠良，難道，等著忠良殺我嗎？”

他言及於此，忽然笑了笑：“父親，你已不是第一次，對我起殺意了。”

“你……你在胡言語……”

“前年，父親的六十的壽宴，有人拔劍祝舞，父親應該還記得。”

“你說什麼。”

“那個人，過我的親竟，不過，最終冇有寫廷尉的卷宗，父親以為，真的有忠義之士肯為國是殺而清白自儘嗎？沾了刑，一樣吐得乾乾淨淨。無非是我……”

他反手指向自己。

“無非是我，不想傷父親的清白之名罷了。”

他說完，肆然笑道：“張奚啊，你和我有什麼區彆？這十幾年，我戍守過邊關，殺過胡人，但我犯過謀反大罪嗎？誰給我扣的這個大罪，誰讓我站上風口浪尖的？誰害得我的兄弟姊妹視我為叛逆，誰我走到的這一步的？啊？”

話音剛落，他一把住張奚的手。

“父親，你不該給我一個代嗎？”

說著，他提聲又重複了一遍：“你不該給我一個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