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皇后來得很快, 顧不上端莊姿態, 火急火燎的。
這兩天過得頗為煎熬。
先前朝堂上有人彈劾章家時,都是些無關痛的事,并不太將那些話放在心上。不過魏知非被玄鏡司羈押,確實不是小事,章皇后不敢再寄希于魏嶠父子守口如瓶地頂罪,便暗里遞信于兄長, 請他留意防范, 盡早設法應對。
上回罰跪后, 永穆帝只冷了一日,便仍去蓬萊殿看。
章皇后猜得皇帝沒急著真格的, 便先將心思放在宮宴上, 好討個帝王歡心。
誰知昨日清晨, 便傳來了明月樓的事。
章皇后被玄鏡司那靜驚得不輕,知道那里藏的人關乎要害,當即與太子一道施。誰知盛煜竟是紋未,既不賣親戚的分,更不給儲君和中宮的面子,就連永穆帝都去了淑妃那里, 不肯面。
如此勢,著實讓章皇后不安。
此刻,奉召匆匆趕來麟德殿,迎面便上了永穆帝的怒火。
沉默著不說話,如同滾滾黑云城。
章皇后知道這怒從何來, 沒敢逞強,直接行了個跪地拜見的大禮。
永穆帝不語,將死死盯了片刻,猛地把案上鋪開的一張紙團,照著章皇后的頭便砸了過去。紙團并不重,砸在頭上也不疼,但這作卻令人驚駭,章皇后當即變了臉,驚惶地俯首告罪。
座上的君王終于出聲,“自己看。”
章皇后忙展開紙團,還沒看完時,臉上的已褪了大半。
那是份謄抄的口供,出自定國公府的賬房先生和幾位私養的死士,將定國公這些年貪污巨額軍資、賄賣、私養戰馬等事代得清清楚楚。章皇后也是昨日才知道的,玄鏡司夜襲明月樓,就是沖著這位心腹賬房。
如今看來,他們都沒能熬過盛煜的手段。
章皇后輕,知道這事無從抵賴,登時流淚道:“兄長也是一時糊涂,先前朝臣彈劾時,臣妾已提醒過他了,兄長也愿將這些銀兩盡數捐出,充國庫。還請皇上念在他忠君報國,拼死退敵的份上,饒恕他這一回。”
這話避重就輕,永穆帝神愈發沉。
他計較的是這點銀兩嗎?
遂拍了拍旁邊摞著的厚厚文書,沉聲道:“那上面寫的只是十中之一,這些年章家做過什麼,章孝溫心里清楚!章經大庭廣眾下行兇殺人,章氏親族橫行跋扈欺百姓,惹得民怨沸騰,年前年后,彈劾的奏折都堆山了!章家再多的功勞,如此罪行累累,朕如何顧念?”
見還求,不耐煩地道:“口供你留著,先去給太后問安。”
反正,玄鏡司是他手里的利劍,而章皇后也不過是太后的馬前卒。
章皇后會意,告退出來,直奔太后住的壽安宮。
……
壽安宮在皇宮的東北角,單獨辟出的一片宮室,占地寬敞,里面殿宇佛堂俱全。
章太后這會兒正翻看兵書。
出自武將之家,騎功夫不遜男兒,二十歲時作為繼室嫁給已占了大半邊河山的先帝,數年戎馬征戰,將先帝與章家牢牢牽系。先帝登基時朝政未穩,于背后襄助分憂,曾出過不力氣,手腕不遜于猛將能臣。
但行事也十分強。
先帝娶之前,膝下已有兩個兒子,皆能征善戰之人,長子不幸戰死,次子比永穆帝年長十三歲,文武就,頗先帝麾下部將的擁戴。章太后卻是早早便給兒子爭來了儲君之位,并娶娘家侄為太子妃,牢牢攥住權勢。
乃至數年之前,周令淵選太子妃時,也是章太后選中的章念桐。
永穆帝夠了外戚干政之苦,原本不肯答應,最后之所以點頭,也是迫于章太后的威。
這些年雖在后宮安養,甚面,卻是章皇后最牢固的后盾。
但凡章皇后拿不下的骨頭,都是由他陣指點。
如今章家遇事,早已悉數傳壽安宮中。
章太后鬢發半白,黑底織金的裳貴重豪奢,雖年過花甲,神卻很健旺。見章皇后心急如焚,沒了往日的鎮定,便輕敲了敲桌案,道:“急有何用,坐好。外間的事我都聽見了,皇上方才怎麼說?”
“皇上說章家惡行累累,他沒法顧念舊,讓兒臣先來請安。”
章太后似已料到,頷首接過口供,逐條翻看。
末了,擱在案上,擰眉沉。
章皇后等了半天沒見說話,忍不住道:“兒臣瞧著,皇上這回用玄鏡司來查這些事,是了真怒。他說這些只是十中之一,母后也知道兄長的子,確實驕橫了些,真追究下去,恐怕……”
“真要追究,當初那對母子的事,還有咱們阻撓邊疆布防,那罪名夠抄家滅族的。”
章皇后眉心猛跳,“母后的意思是?”
“如同棋局對弈,各自都有顧忌,皇上暫時還沒打算定國公,放心。”
“所謂家國,先家后國,國事雖繁雜,有時也跟家事相似。”章太后啜茶,徐徐解釋道:“朝堂上章家手握重兵,基不淺,皇上是忌憚的。后宮里,是我親兒子,你的夫君,畢竟有分牽絆。于私于公,他都不至于趕盡殺絕,否則撕破臉兵戎相見,搖的是朝廷基。”
章皇后沒的強鎮定,仍有些不安。
便聽那位道:“只要東宮還攥在咱們手里,軍里還能手,就不愁后路。”
簡短的一句話,章皇后卻聽出了殺伐之音。
知道這位姑姑的子,行事強心狠,不看分,只論利弊。
帝王恩寵、夫妻分都是虛東西,章太后聯姻之初就沒指靠夫妻恩來固寵,左手為兒子謀了東宮之位,右手扶持著章家兵權,有這兩樣做后盾,先帝即便不喜章家的尾大不掉和后宮干政,仍無從搖的地位。
而章家為培養朝中勢力,亦肯聽號令。
如今也一樣,若非章家軍權撐著,以淑妃的寵,儲君之位花落誰家還是未知之數。
中宮的位子恐怕也已給了旁人。
儲位與軍權是太后手里的利劍,倘若永穆帝真的迫太,章皇后覺得,這位姑姑恐怕能拼死一搏,做出扶持易于拿的孫子上位,將親兒子架空的事來。
不過這些猜測并不敢說。
哪怕真走到這一步,于也不算太壞的事。
章太后也沒深談,話鋒一轉,著袖道:“從前失地未復,皇上也肯容忍退讓。如今麼,時移世易。朝堂上那點聒噪,他豈會不下去?自是憋了太久的怨氣,想趁機出一出。好在念桐已有孩子傍,皇上也不是斬盡殺絕的子,你跟他服個,退兩步也無妨。”
“可若是讓兄長退讓,就得出兵權。”
“哀家是說隴州。”
“隴州?”章皇后愣住,旋即明白過來,“都推給興國公?”
章太后抬眉,目憂,“目下的形,只能斷臂自保。”
隴州是章家發跡之地,但論軍資布防,不及邊關要。先帝登基時,章太后的兩位親兄長各自領了兩最要的邊防都督之位,庶出兄長則被封了興國公,被留在隴州看守家底。如今幾位兄弟過世,都是子侄承襲家業。
舍不得親侄子,庶出兄弟的孩子畢竟隔著一層。
而隴州又是連通邊塞的要地,定國公經手的許多事,隴州都督都曾參與。
章太后撇去茶盞里的浮沫,緩聲道:“章家基就那麼大,開了枝散了葉,我也只能庇護最要的。這天下畢竟姓周,既到了這地步,把興國公出去,足夠平息。回頭叮囑北邊收斂些,別再人抓著把柄,皇上翅膀了,咱們犯不著。”
這般安排,章皇后倒也沒有異議。
章太后又道:“玄鏡司如此行事,魏鸞沒勸著盛煜?”
“那孩子!”章皇后皺眉,有些不滿地道:“原想著拿下盛煜,能襄助東宮幾分,卻連進趟玄鏡司都難。也是盛煜脾氣太,婚快半年了還沒靜。不過這種事,本就是放長線釣魚,急不得。”
章太后冷笑了聲,“那可未必。”
章皇后微怔,猜得的意思,卻有些遲疑,“畢竟是我看著長大的,自與我和驪音親厚,對太子也用心,且章家和魏家脈牽系,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不至于吧?”
“畢竟嫁人了,又是給盛煜。”章太后也拿不準,只提醒道:“防著些吧。”
“不如母后幫著掌掌眼?”
“也罷,哀家也許久沒見,等過兩日有空便瞧瞧。”
章皇后口中應著,鎮定下來徐徐喝茶。
過后,卸了釵簪素服到麟德殿見駕,為兄長求之余,轉達了章太后的意思。
永穆帝未置可否,讓先回宮去。
……
翌日清晨,永穆帝召了盛煜宮。
關乎章家的奏折和案呈報都堆在案頭,連同玄鏡司先后送來的證據,滿滿當當的一大堆。盛煜進去時,永穆帝正對著那堆文書出神,聽見他行禮的聲音,才回過神,指著那山頭道:“奏折暫且封存,這些證據你帶回去,別丟了。”
盛煜拱手應是,又道:“死士里吐了不東西,尚未取證。”
“緩一緩再查,免得之過急,得狗急跳墻。朕等了十幾年,不必急在一時半刻。”永穆帝擺了擺手,“這回的事隴州都督多有參與,便奪了興國公的爵位,章孝正畢竟是功臣之后,革職流放。底下人該殺該剮,都按律論,朕會派人協助。至于章孝溫——”
永穆帝頓了一瞬,眼底寒深濃,“先探探軍中反應,別打草驚蛇。”
這顯然是博弈后的結果。
隴州是京城與西北往來的要道,掐了這位,后宮與邊塞便隔了道天塹,等興國公的勢力斬除殆盡,玄鏡司的人手便能再往北上一大步。
盛煜對這結果頗為滿意。
君臣二人說了會兒隴州地盤的事,臨行前盛煜又道:“兵部軍資的事魏嶠也曾參與,但他也為玄鏡司查案立了不功勞,皇上打算如何置?”
“先革職,免得落人口實,往后尋機再用。”
“還有魏知非。”盛煜提醒,“他知西州軍中形,可堪重用。”
永穆帝還記得他為這小舅子冒險的事,聞言皺了皺眉。不過盛煜的話不無道理,他稍加斟酌,道:“現在經常留一陣,朕瞧瞧。若用得上,就放到鄭王麾下歷練。”
鄭王戍守東北,與章家的地盤比鄰。
盛煜會意,告退后自去安排。
還沒到開朝的時候,各衙署除了留值的人外,都還在過年。但章經當眾殺人之事傳得沸沸揚揚,去年群臣彈劾章家的風浪余波猶在,永穆帝召見了幾位主事之人,叮囑過后,問罪調的事都安排了下去,很快付之文書,蓋章定論。
魏鸞在曲園之中,都聽到了不風聲。
只是盛煜忙得陀螺似的,不好到南朱閣打攪,只能靜候消息。
這日后晌,盛煜總算來了北朱閣。
彼時魏鸞才赴宴歸來,將繁復的釵簪飾去了,在小書房里臨字解悶。聽見院里仆婦問候主君的靜,扔下手里的筆,提著角便往外迎。
還沒出書房門,盛煜已繞過屏風走來。
玄黑紋的服貴重威儀,他腳不沾地地連軸轉了這些天,下頜上已冒出青青胡茬,顯然是沒空歇息收拾的緣故。但那雙眼睛深邃有神,走路虎虎生風,便是不緒,也看得出他近日行事順遂,干勁十足。
魏鸞與他數日未見,心里竟覺得歡喜。
瞧他滿皆是勞碌風塵,便笑往里引,口中道:“夫君忙了這麼久,總算是得空了?里面有新做好的牛茶,先喝著解解乏,待會吃了飯換裳,咱們去趟西府,祖母這兩天老念叨你呢。”
“不急。”盛煜手,牽住手腕。
魏鸞微愕回頭,便見他笑了笑,是如釋重負后的輕松神。
“飯晚點再吃,先跟我去玄鏡司接人。”他說完,便揚聲吩咐外面,“染冬,取夫人的披風,要出門了。”
染冬應命進屋,到里面拿魏鸞出門的行頭。
魏鸞傻愣愣地看著他,不甚確信地道:“夫君是說,去接父親和哥哥?”
“不然呢。”盛煜淡聲。
魏鸞未料好消息來的這麼快,登時喜出外,手腕被他握著,心里的歡喜激卻如水涌來。看著跟前峻整清雋的男人,眼底的笑意愈來愈濃,在盛煜也忍不住跟著微笑時,忽然踮起腳尖,在他側臉重重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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