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沒了。
“得走上去。”阿歷克塞指了指山巔,“差不多要走半小時。”
季維抬頭看向離得極為遙遠的山巔,被郁郁蒼蒼的針葉林覆蓋著。
他們走到山頂的時候, 已經是十點了。
山頂是一片平坦開闊的土地,除了邊緣陡峭的山壁, 只有一間被山風吹得東倒西歪的木屋,屋斑駁,角落長著綠的青苔。
“他生前就住在這個木屋。”阿歷克塞不敢靠木屋太近,離了有數米的距離,“他看見小孩兒就要給糖,可他給的糖已經過期很久了,皺皺的。”
季維突然沒有勇氣踏進屋。
上午的山風帶著一寒意,吹在他臉上,像鈍乏的小刀割一般,他卻并不覺得難,反而讓他無比的清醒。
越清醒,越不敢踏出這一步。
陸慎行靜靜地向他出手。
仿佛明驟然劃破漆黑的長夜,極蠱力地吸引著季維,將他所有的恐懼都在心底,循著亮而去。
他和陸慎行走進了木屋。
一陳舊的味道撲鼻而來,蛛網肆意地從墻角一直織到天花板,懸空垂下。
木屋應該是守林人廢棄的屋子,還安著電話,只不過電線被扯斷了。
木屋一共有兩間屋,最外面的這間屋子面積狹窄,四散著拆封的食品盒,食早已腐爛化水,現在已經了蟲窩。
可以想象居住人的生活狀態。
骯臟的、凌的。
除了柜子上的一罐糖,什麼也沒有。
糖是很普通的牛糖,罐子上的標簽已經辨認不清了,應該也不是什麼昂貴的東西。
而放在柜子上的油罐、鹽罐等全都空了,阿歷克塞說他是死的,想必死前得什麼都往里塞,直到什麼也沒有了。
可他卻沒有那罐糖。
季維抿了抿。
他走向另一間屋子。
木門掩蓋著,卻掩蓋不住濃烈刺鼻的味道,像是尸臭味,他推門的手停了停,閉了閉眼推開了門。
他猛地睜大眼。
想象中的畫面沒有出現,只不過因為曾經尸停留的時間太久,地上勾勒出了一個人的形,氣味也是從此而來。
不過令他震驚的不是木板上的痕跡,而是墻壁上掛滿了畫卷,收放自如的筆,彩沖擊極強,像是突然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或許是,葉朗的世界。
如果有第三個人在場,一定會為這些嘆為觀止的作品而激,因為當世再找不出這樣的藝風格,足以在天才輩出的繪畫史上留下一個名字。
可季維和陸慎行的注意力卻落在了房間里狹小的書桌上,上面有個陳舊的牛皮本子。
季維走出去,翻開。
——是一個日記本。
他的手指了,可還是翻開了。
日記本的主人顯然不是一個有耐心每天寫日記的人,時不時記上兩筆,有時候隔上一年才會寫。
——家里的錢終于還完了,趕在今年回到學校,花了半年時間考上夢寐以求的大學,賣了一頭牛當學費
——帶了一牛皮口袋橘子來學校,室友們說我傻,但還是接過去了,晚上去食堂打飯的時候,給我夾了好多,第一次吃到這麼多
……
季維看著日記,一個熱開朗的瘦削青年浮現在他眼前,青年的人緣很好,不管是老師還是同學都非常喜歡他,明里暗里照顧他。
漸漸地,日記本里多出一個人,代稱為“老師”的人。
——今天把油畫課作業上去,還是只有六十分,其他人都不能理解我的畫,只有老師欣賞我,告訴我要相信自己,晚上還請我去他家看畫,我很激他
——我發現自己不是不能畫好畫,在老師家里臨摹了齊白石那張《墨蝦》,他欣賞這幅畫,我送給了他,但我還是不喜歡臨摹別人的作品
——唉,期末考得普普通通
……
季維抬頭看了眼墻上的畫作,風格的確太超前了,在那個年代注定不會得到太多欣賞,他那幅《墨蝦》能以假真,卻沒有走上賣假畫的歧路。
一個念頭也沒有,只是慨不喜歡臨摹別人的作品,哪怕是大師,何其驕傲的一個人。
他繼續看下去。
——畢業了,老師說可以幫我留校,可我的績實在普通,不能老麻煩老師,委婉地拒絕了,但畫賣不出去,愁啊
——不眠不休地畫了兩天畫
——老師要給我介紹他侄,我嚇了一跳,不會還是未年吧,可幸好只比我小三歲,安安靜靜地不說話,但沒關系,我喜歡說話
青年結婚以后,季維從字里行間都沒他油然而生的喜悅,雖然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賣出一幅畫,他們還是過得很開心。
季維翻到下一頁的時候,頓住了。
——今天兒出生了,我給取名葉知
*
林逸秋不是一個多愁善的人,可最近他總會想起葉朗,
——他第一個學生。
他忽然想喝酒了。
他慢慢走到酒窖,打開酒窖的門,沒有任何,黑沉沉的地下室,以前是有燈的。
后來怎麼沒了呢?
他記起來了。
那個有著一雙淡瞳孔的青年說他要賺錢養家,去畫那些令人厭惡的商業畫作,不再是他心目中的葉朗了。
怪他。
溫室里養不出人心魄的蘭花。
就是在這個暗的地下室,他囚了葉朗,并且冰冷地占有了他,燈也是那個時候打碎的。
不是出于|,只是對他神上的征|服,他想要青年的臣服,但無可否認地,那是他一生最快的時候。
哪怕之后自己的手被他劃傷,也不后悔。
葉朗就是自己一生最好的作品。
*
看到葉知士名字的那一刻,季維終于確認,屋子的主人就是他的外公。
——葉朗。
一輩子默默無聞,被人記住只因為劃傷恩師右手的葉朗,瘋瘋癲癲直到最終死在異國他鄉的葉朗。
他怔了很長一會兒,才有勇氣翻開下一頁,上面只寫著一句話。
——他是瘋子,我們得逃開
這一頁紙上寫的字大得目驚心,可筆鋒盡力保持冷靜,葉朗這個時候的神狀態應該還是正常的。
接著下一頁也只有一句話。
——阿靜也死了
字已經扭曲了,他都能到字里出的絕,那應該是他未曾謀面的外婆吧,這個“也”字讓季維莫名覺恐懼。
葉朗不是自己瘋的。
是被瘋的。
他甚至逃到了遙遠的西津,在那里日復一日地畫畫,邊站著一個喜歡發呆的小孩,默默地在父親邊背圓周率。
——在路邊帶著小葉子畫畫的時候,有個彈古琴的手藝人總往我這邊看,除了小葉子,我不想和人說話,那人送了一個糖罐,很喜歡
翻到最后,只剩下四頁。
——我覺自己的狀態越來越不好了,每天只有上午是清醒的,可彈琴的那個人卻說我的畫卻越來越好
——我決定送走小葉子,是個很聽話的孩子,不哭也不鬧,沒有帶上最喜歡的糖罐,也沒有回頭看我
——我想小葉子了
——很想很想
季維大概知道那個彈琴的手藝人是誰了,葉知士是他爺爺帶回邊城的,因為不滿足收養條件,只得送去福利院。
不過十天有七天總會把葉知士接過來,疼葉知士要比疼他爸爸多,他爺爺患骨癌死的時候,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葉知士落淚。
季維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副畫面。
遙遠的邊塞,一個青年沉默地畫畫,另一個人談著古琴,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流,可卻能把至親相托付。
于是,在大雪紛飛的一天,他爺爺把葉知抱回了邊城。
而葉朗只到了俄羅斯,在山巔的木屋里畫下了驚世之作,不知道他死前的最后一刻是否清醒。
應該是清醒的吧。
桌上擺著日記本。
或許葉朗也回顧了自己的一生。
季維合上日記本,心里沉甸甸的,他抬頭看著墻壁上的油畫,沒有任何人的痕跡。
阿歷克塞的父親也許不是一個功的商人,可他是一個好人,徹頭徹尾的好人,屋里的畫隨便哪一張都能為他帶來巨額利潤。
可他只帶走了葉朗的。
沒有帶走任何畫。
他默默地說了句“謝謝”。
當季維和陸慎行走出房間,經過最外面的柜子時,他看到柜子上的糖罐,說不上為什麼眼眶一熱,低下頭說了句:“我外公不是天生的瘋子。”
他連最的時候都舍不得吃那罐牛糖。
“他不是。”
男人握了季維的手。
語氣篤定。
聽到陸慎行的話,一直橫亙在季維心頭上,那片會發瘋的影似乎也隨之消失不見,像是慢慢融化的牛糖,他知道是溫暖的。
葉朗的脈也是溫暖的。
不再恐懼。
他帶走了那罐陳舊的牛糖。
*
回到酒店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季維忽然也想寫日記了。
他從行李箱里拿出日記本,翻開新的一頁,在上面寫字。
——今天和陸慎行去了葉朗生前的居所,會把畫作運回國落葉歸,我不再怕他了,也不再怕自己了,甚至以他為驕傲,也會把糖罐帶給葉知士
陸慎行走過來,略微低頭,看到他日記上的容,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斂了斂眸。
當季維寫完后合上日記本,發現陸慎行也拉開了椅子坐下,像他一樣寫日記,只寫了一句,轉頭時不可避免地看見了。
——有時候我會想,和我的季維相遇是一件多麼慶幸的事
我的季維……
他看得臉上陡然一熱,想要問陸慎行在寫什麼的話吞吞吐吐哽在了嚨里,最終咽回了肚子里,轉收了本子上床。
過了一陣,陸慎行也上床了。
并沒有再談日記的話題,他閉著的眼才漸漸放松,呼吸平穩而又悠長。
關了燈,房間陷一片黑暗。
季維想到葉朗,有點失眠了,他翻了好幾次,似乎打擾到陸慎行了,聽到旁的男人嗓音帶著困意地問:“睡不著?”
怕他豆在說夢話。
他很小聲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