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獵天驕（六）

趙昀看他時，眼眸亮如星辰，明明是在撥雨云，又含有不作假的認真，仿佛只要裴長淮愿意點頭，他堂堂北營大都統真要過門去做他的“侯夫人”。

裴長淮臉上有些燒，要惱也惱不起來，一下回手，負到背后去，掌心當中似有意。

“你真的很討厭。”裴長淮道。

趙昀手上落空，心里也莫名空落落的，他站起來，佯裝嘆道：“你說得對，京都很多人都討厭我，小侯爺就是最討厭我的那一個。”

他是會裝的，裝起落寞與可憐來，有三分真七分假，唬裴長淮卻是足夠了。

裴長淮骨子里端正，善于推己及人，聽他一言，到底心有不忍，轉而提點他：“小心謝知章對你邊的人下手。林家的事到底……”

話音剛落，院外傳來人語，有四五個員結伴同行，談著從院門外走過。

趙昀朝外頭的侍衛打了一個手勢，對方抱拳點頭，隨即離開。

趙昀道：“此耳目眾多，近來我在寶鹿林巡邏時發現了一個好去，小侯爺可有興致與我同去夜游一番？”

裴長淮見他神認真，有些話也確實要防著隔墻有耳，隨即點了點頭。

侍衛在寶鹿苑外備好馬匹，兩人策馬行山路，卻也如履平地，并肩穿行在山野當中，有明月照，清風袖。

這次裴長淮給衛風臨解圍，救下他的命，趙昀心中激不盡。

他上背負的諸多與往事，不能讓別人知道，不敢讓別人知道，也不想讓別人知道，但唯獨可以說給裴長淮。

裴長淮是君子，就算要殺人也會正面出劍，與他說這些，趙昀不怕哪一日會遭他暗算。

故而只要裴長淮愿意問，他就愿意說。

走馬川一戰過后，朝廷問責下來，撤換了一部分駐防邊軍。這些人剛剛歷經一場苦戰，轉頭就丟了軍糧的鐵飯碗，自然心生不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起兵造反。

這隊邊軍一路南下，途中征收流民、強盜伍，勢力漸漸壯大，四搶掠，集流寇之患。

當年趙昀要去淮州府查訪他兄長趙暄的冤，正著一小隊流寇在打劫林衛福和林衛風運送藥材的商隊。

趙昀在流寇的刀下救了林衛福的命，還助林衛風退敵，保住他們商隊的藥材。林家兄弟為了答謝趙昀，便邀他去昌家中好生款待。

彼時的趙昀還未得志，生活困窘，得林家接濟才有了一安之所，加上三人志趣相投，素日便以兄弟相稱，不過林家兄弟還視趙昀為恩公，除卻義，對他又多了一份敬重。

趙昀在林家住了一年半載，自然也得林雪絮的照顧。林雪絮為自家兄長做新鞋做裳，也會為趙昀做，做得還更用心，因此總被兩個哥哥笑話偏心。

趙昀那時孤一人，舉目無親，唯獨在林家的那些時日像有了一個家。

后來林雪絮要出嫁，新郎是昌的一個書生，名安文英。

林雪絮與安文英年相識，安文英母親病重時，還是林雪絮施舍了藥材予他，久而久之，兩人彼此心生愫。

其實安文英早就想娶林雪絮過門，只是他家中貧困，第一次科舉還未及第，功名就之前，他沒臉面去林家提親，于是兩人的婚事也一直拖著。

直到后來趙昀住進林家，安文英瞧趙昀生得風流倜儻，人也重重義，連他見了都敬佩，心底害怕林雪絮會移。

他又是沮喪又是落寞，狠狠灌了一壺酒壯膽，當夜就找趙昀“示威”去了，這廂剛揪起趙昀的領子故作兇相地說了一句“林雪絮是我的，我很快就要娶”，那廂就給林雪絮撞了正著。

安文英慚愧得要跑，給攔下。林雪絮讓他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安文英直搖頭。林雪絮拿著繡剪一下扎進桌上，氣勢洶洶的，還把趙昀嚇了一跳。

林雪絮威他一定要說，安文英這才鼓起勇氣道：“我要娶你！”

林雪絮終于忍不住笑出來，笑容燦若朝霞，說：“膽小鬼，等你這句話等得好辛苦。”

這本是很好的一樁婚事，連林衛福、林衛風兩個做兄長的都滿意，為了讓妹妹能風出嫁，他們還特意跑了最后一趟藥材生意。

一切本是很好的，在草長鶯飛的好時節，林雪絮還去青云道觀求了一支簽，上上簽，連神明都保佑和的郎喜結連理，白頭偕老。

如果沒有謝知章，本就該這麼好。

林家兄弟和趙昀運著一干彩禮喜盒回到家中，卻再也沒聽到林雪絮的笑語迎接，他們只看到一快要發臭的尸首，還有坊間不堪耳的流言蜚語。

安文英當時赴京參加春闈，中途得知噩耗以后，傷心絕，連續幾日不進水米，與他同行的考生一直勸他振作起來，他卻跟癡傻了一樣，口里一直念念叨叨地說要去找絮娘，最后在一個寒夜中投湖自盡了。

林衛福和林衛風抬著尸首去淮州府告狀，查來查去，也沒查出兇手，最后還是趙昀找到一個當日去青云道觀上香的人，問出了謝知章的名字。

可他們一個小小的商戶，又如何能撼得了肅王府的公子？

報？除了皇上，還有哪個敢與肅王府作對？

林衛風思來想去，打算京刺殺，不功便仁，至讓林雪絮泉下有知，他這個做哥哥的，沒有讓白白冤死。

林衛福本是事冷靜的人，但面對林衛風這樣玉石俱焚的選擇，也沒有阻攔。

唯獨趙昀將他們攔了下來，他沒有出言安，也沒有虛說仁義，只承諾了一句話：“你們殺不了的人，我來殺。”

為著這句話，他們才強行按下心中滔天的仇恨，更名換姓，陪他從昌一路殺到京師。

山野間有流水聲。

趙昀信馬由韁，目著前方，輕聲譏道：“兩條人命，他卻連這兩個人什麼都不記得了。小侯爺，你說這樣的‘貴人’該不該死？”

他說起往事時輕描淡寫，卻在裴長淮心中掀起驚濤。

裴長淮沒想到趙昀也沖著肅王府來，他知道趙昀并非不自量力，如今他已經借著太師府的東風坐穩北營大都統一位，來日方長，對付肅王府需得有十足的耐心。

從前他們在暗，肅王府在明，韜養晦，卻也好說，可如今謝知章已知曉到衛福臨和衛風臨的來歷，往后必定提防，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先發制人，將趙昀拉下馬，以絕后患。

裴長淮不問道：“你可有什麼計策？”

趙昀笑道：“沒什麼計策。”

裴長淮見他分明是不肯說，故也不追問，只道：“謝知章和謝知鈞他們不是好惹的，尤其是謝知章，此人心計極深，你多加小心。”

“看來小侯爺是愿意站在我這一邊。”趙昀側了側首，笑眼瞧他。

裴長淮嚨一梗，抿不言。

不過片刻，二人行至一開闊，頭上沒有了濃翠的樹葉遮擋，月大肆傾瀉下來，前方路上鋪滿碎銀一樣的，近前才知是方碧湖，風吹過湖面，水粼粼。

裴長淮年年都來寶鹿林陪圣上狩獵，還不知這林中竟有這樣一方天地。

趙昀躍下馬來，也沒去拴馬，任由它自己去吃草。他徑直走到湖邊，迎著清風了個懶腰。

此地無人，只有天和地，了規矩的拘束，才是真正的逍遙自在。

裴長淮也隨他下馬，心頭卻還念想著肅王府的事，他問道：“當日你不想讓本侯知道你跟肅王府的過節，就是為了衛風臨和衛福臨他們麼？”

趙昀眼睛一瞇，“當日是哪一日？”

“在芙蓉樓那……”裴長淮一說出口，腦子里就嗡地一聲，耳下立刻燒紅。

趙昀沒忍住，一時笑出了聲：“小侯爺記得好清楚。”

第75章 獵天驕（七）

給他三番五次這樣調弄，再好脾氣的人也要惱了，裴長淮當即一掌打向趙昀，趙昀側一避，擒住他的手腕。

“好兇啊。”趙昀故作無辜道，“我又沒說什麼，你也太不講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