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許過與他再不分離的諾言，但凡是謝從雋答應的，不論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他好似都不會失信。

裴長淮不笑了一笑。

“你只笑笑是什麼意思？”謝從雋眼神浮了點浪意，手下習慣地晃起玉墜子，嘆道，“總不能是我倒得太多，小侯爺到手后就不珍惜了罷？唉，無妨，誰讓你裴長淮有那麼多的哥哥弟弟，今日喜歡你的從雋哥哥，明天不知又換了哪個昀哥哥的……”

裴長淮剛對這廝生出無限意，結果給他一句話就惹紅了臉，一時氣惱得不行，“趙攬明！”

謝從雋眼見就要惹炸，趕往前逃了兩步，回首著他，不知死活地繼續道：“看來今日是喜歡昀哥哥多一些。”

裴長淮方才還一步一步走得規規矩矩，此刻氣極也顧不上了，抬掌就朝謝從雋的面門擊去，喝道：“給我死來！”

謝從雋側躲閃，耳旁呼嘯過去一陣明烈的掌風。

他見勢擒住裴長淮的手腕，朝他眨了眨眼睛，道：“出掌怎麼變慢了，要不要師兄再指教指教你？”

裴長淮也不讓他，沉聲道：“那就試試，誰要指點誰。”

好似多年前一般，萬頃碧空下，謝從雋笑聲爽朗，無拘無束。

……

盡管賊首盡數伏誅，京都這一場叛的風波還遠遠沒有結束。

崇昭皇帝重用徐守拙多年，也他掣肘多年，如今正是一并清算的時候。

滂沱大雨中，誰家的人奔散逃，誰家的金銀箱倒，該抄家的抄家，該下獄的下獄，持續了一個多月，京城中風雨飄搖，幾乎人人自危。

先前或多或與太師府、肅王府有些牽扯的員，每夜連覺都睡不好，聞見犬吠就驚醒，以為自家也要被抄。

如此心驚膽戰了一個月，崇昭皇帝才下圣旨定案，刑部封下卷宗，仿佛不再深究此事。

這些人在家中跪謝皇恩浩，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崇昭皇帝這一收一放的手段，既肅清叛黨余孽，震懾住滿朝文武，又迅速收定論，穩固朝政，恢復往日太平之象。

裴長淮雖是有功之臣，但正則侯府與京都各個世家都有不淺的，加之他宮勤王時，即便出于一片忠心，但無詔調兵京，到底犯了大忌。

崇昭皇帝明提暗點，要裴長淮別再過多涉足此事。

因此，等他有機會再見到徐世昌時，已經是一個月后。

有裴長淮和謝從雋求，皇上到底留了面，沒有下令斬首徐世昌，只判他流放南疆。

按照規矩，任何人不得探視，不過眼下已定了刑，裴長淮與刑部侍郎尚有幾分，裴長淮想要與徐世昌見上一面，刑部侍郎到底為他行了個方便。

去之前，裴長淮特地到芙蓉樓請廚子做了一些徐世昌吃的糕點和飯菜，又拎上一壺碧，才來到收押徐世昌的牢獄當中。

因近日連綿多雨，獄中暗，空氣中發著一混著霉味的惡臭，這里又關押著不犯人，一到夜里就鬼哭狼嚎的，好似個人間煉獄。

牢役引著裴長淮到了一間牢房前。

隔著木柵欄，裴長淮看到一個悉的影在的草堆里，他心中一，提著一壺碧的手微微出了汗。

縱然徐世昌已經是階下囚，但先前北營都統趙昀親自來提點過，要監牢里當差的人別辱沒了徐世昌，這次又有正則侯親自來探視，這牢役更不敢輕慢無禮。

他只對徐世昌道：“徐公子，正則侯來看你了。”

里頭那人沒反應。

“打開牢門，本侯與他說兩句話。”裴長淮看那牢役有些戰戰兢兢的，道，“你放心，有什麼事，本侯會一力承擔。”

“是。”

那牢役低頭打開門鎖，隨后退下。

牢房中還有一方破爛的小木桌，裴長淮將食盒中的飯菜與糕點一一擺上桌，又取了兩只酒盞，滿上酒，靜靜地坐了下來。

他沒有說話，在草堆里的徐世昌也沒有說話。

沉默了很久，徐世昌坐起來，后背靠著冰冷的墻壁，他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的，看不出往常那驕狂模樣。

裴長淮以前沒見他穿過重樣的裳，但這囚臟污不堪，他卻連都不下來了。

徐世昌眼睛漆黑，冷冰冰地盯著裴長淮，道：“裴昱，你不該再來見我。”

第138章 念去去（五）

徐世昌的神中有一種異樣的平靜，仿佛抑著洶涌波濤的冰面，不知何時就會碎裂，看得人心驚。

“趙昀就比你聰明，他知道他對不起太師府，知道我不愿意見他，所以沒敢進來。不像你——”徐世昌自嘲地笑了一下，“不對，其實你也很聰明，我知道的，你明明比誰都聰明，但你裴昱大直若屈、大智若愚嘛，你和趙昀都是聰明人，只有我真的傻。”

“我傻到以為，你和我爹政見再不相同，咱們也是能做兄弟的。走馬川一戰，你父兄犧牲，我怕你覺得孤單，把你當親生兄弟，什麼好都想著你……爹爹要拿劉項的事整治你，我、我為了你給他磕頭；你皇上責罰，我怕那些勢利鬼狗眼看人低，千方百計向皇上求恩典，讓他準你伴駕去寶鹿林狩獵；你要出征，我就替你照看侯府，把元茂、元劭當親侄子看待，誰欺負他們，就是欺負我徐錦麟。裴昱，我知道我在別人眼里不算什麼好東西，我是紈绔，是廢，是混世魔王，但對你正則侯，我掏心掏肺，從沒做過半點對不起你的事！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你！”

徐世昌眼睛紅了，一下站起來，雙手揪住裴長淮的領，將他從長凳上拽起來。

他有滔天的悔，滔天的恨，如最烈的火焰在他眼中迸發。

“你知不知道，我想救你，結果卻害死了我爹爹，害了我全家！你知不知道！”徐世昌撕心裂肺地喝道，“我母親，我的兄弟姊妹，他們會是什麼下場？所有人都死了，就是因為我救了你！”

裴長淮沉默地承他所有的發泄，沒有為自己辯解，可他越是這樣，徐世昌就越憤怒。

憤怒到極致，他的想法和猜疑逐漸走向極端。

“其實你早就跟趙昀串通好了對不對？從他有意接近我爹開始，從他進武陵軍開始，你們就計劃好了，要害死我爹，要害我全家！因為你不甘心兵、兵權落在我爹手里，你一直在騙我，你當我是傻子，你們一直都在騙我！！”

徐世昌惡狠狠地推了一把裴長淮，裴長淮后退好幾步，一下撞到柵欄上。

徐世昌很快跟上來，抬手一握拳，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

裴長淮一躲不躲，角瞬間見了。

徐世昌看見他流，眼中一下淚水如涌，似是恨極、痛極，對裴長淮一通拳打腳踢。

他一邊打，一邊還在嘶聲大喊：“承認啊！承認！承認！承認！承認你要害我！承認你在騙我！裴昱，都是你的錯，都是你對不起我！我讓你承認，你聽見了沒有！聽見了沒有——！”

瘋狂捶打的雙手似乎逐漸力竭，作也越來越輕，徐世昌抓住裴長淮的領，痛吼一聲，最終將頭埋在他的肩頸間。

“承認啊……”

歇斯底里的憤怒發泄過后，唯余悼心疾首的悲痛。

“我求求你。”他聲音也啞了，“求求你了，承認吧，長淮哥哥，就讓我恨你不行麼？否則你讓我怎麼有臉到地下去見我爹爹，去見我的家人？”

裴長淮落下眼淚，手將徐世昌抱懷中，他著他的后頸，輕微著聲音說道：“對不起，錦麟，對不起，對不起……也謝謝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我或許會死在北羌。”

徐世昌心底比誰都清楚，裴長淮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可他還是道歉了。

徐世昌閉著眼流淚，道：“如果你死在北羌就好了。”

裴長淮再道：“對不起。”

沒能死在北羌。

徐世昌道：“你把我爹娘還給我，還有我哥哥，我想他們都好好的……我、我從來都不爭氣，沒做出一件讓他們高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