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喬從沒覺著自己有什麼不好。
活了這麼些年,各式各樣的家務活都是自己做,并不是那種多走幾步路就氣吁吁的小姐。
可太醫卻說早年“疏于保養”,有“宮寒之癥”。
云喬思來想去,總算翻出多年前的記憶來。
那時父親重病,家中窘迫,曾經在寒冬臘月里幫人洗過一段時日的裳,也曾在碼頭那邊幫過忙。雖賺不了多,但總比在家里抹眼淚要強得多。
后來境況漸漸好起來,早就將那時過的罪拋之腦后,沒想到時隔多年,竟又吃到了苦果。
一想到梁嬤嬤回這話時的目,云喬便覺著通不適。
將殿中伺候的宮統統趕了出去,獨自留在房中漫無目的地發愣。有那麼一瞬,甚至忍不住想,梁嬤嬤今日所言,會不會是裴承思授意的?
這想法才一冒出來,便將云喬自己嚇了一跳。
從前的裴承思,在眼中是個再明磊落不過的人,是從何時起,竟會這樣下意識地揣度他了?
云喬就這麼將自己關在房中,誰也不敢來打擾,直到傍晚暮四合,從宮外回來的芊芊推開了這扇門。
“何事……”云喬皺眉看了過去,隨后一愣,呆呆地看著跟在芊芊后的元瑛。
興許是在外奔波的緣故,元瑛看起來清瘦了些,但神卻依舊很好,角帶著笑意,眼神更是亮晶晶的。
腳步輕快,一見面便打趣道:“看傻了?是不是沒想到我會這麼快過來?”
云喬的確沒想到。
見著元瑛這久違的模樣,高興之外,竟還沒來由得覺著有些眼酸。
元瑛在面前站定了,忽而反應過來:“我不是得行個禮呀?”
“你我之間,不講究這個的。”云喬連忙搖了搖頭,拉著在自己旁坐了,“你怎麼今日就過來了?”
“我聽芊芊說你不便離宮,想著你如今八垂頭喪氣的,再者,宮中應當也有我歇一晚的地方,便索跟過來看看。”元瑛回握住云喬的手,將眉眼間的倦意看在眼中,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倒是很想罵幾句那誰,但未免犯什麼大不敬之罪,只能忍了。”
云喬被這話逗得哭笑不得,抬手按了按眼尾,聲道:“你能過來,我很高興。”
面對云喬這模樣,元瑛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俏皮話,只能抬手抱了抱。
再開口時,兩人不約而同地回避了那些不好的事。
元瑛講起自己這些日子的見聞,云喬則讓小廚房備了致茶點來,與促膝長談。
與元瑛在一,永遠不必擔心冷場,總是會有說不完的話。
就連芊芊出門換茶時,都能見針地低聲音飛快問道:“芊芊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云喬被這話驚得瞪圓了眼:“為何這麼問?”
“先前芊芊引我過來時,遇著個宮中當值的侍衛,雖也就寒暄了兩句,但我看著像是有貓膩。”元瑛挲著下,話音里帶著些得意,“你知道的,我看這些一向很準。”
聽描述之后,云喬隨即也意識到,這事有幾分可信。
以芊芊的,向來對陌生人避之不及,能“寒暄兩句”,就算不是什麼心上人,也已經是有好的程度了。
但芊芊又向來斂,就算對哪個人心存好,也絕不會宣之于口。以至于云喬竟不知道還有這麼個人,更不知道芊芊與那侍衛是因何相識的。
說話間,芊芊已經換了壺新茶回來。云喬只能將邊的話咽了回去,等改日尋個合適的時機再問。
夜漸濃,云喬原本想著留元瑛在自己寢殿歇息,外間卻忽而響起通傳聲,竟是裴承思過來了。
元瑛不不愿地站起來,嘖了聲,但到了外間后,還是規規矩矩地向裴承思行了禮。
裴承思的目從上掃過,頓了頓,方才說道:“免禮。”
與元瑛難得見上一面,云喬原本是想著同榻而眠,也能多聊些高興的事。可如今裴承思都到了清和宮,總不能將人撇在一旁不理,只好吩咐梁嬤嬤在偏殿給元瑛另安排住。
元瑛離開后,寢殿之中霎時安靜下來,如往常一般。
那些被刻意拋之腦后的事隨之席卷而來,云喬扶著小幾坐下,臉上的笑意逐漸淡去,看向裴承思的目也不可避免地帶上些猶疑。
似乎是看出的心思,裴承思主開口道:“梁嬤嬤已向我請罪,看在年事已高的份上,罰了半年俸祿,算是小懲大誡。”
云喬地攥著袖,嘆了口氣:“倒也犯不著。”
以如今的份,想要責罰誰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可梁嬤嬤本就是裴承思遣來教規矩的,哪怕是言辭凌厲了些,也算是“盡職盡責”。
“所說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多想。”裴承思在云喬側坐下,覆上攥著的手,試圖讓放松下來,“聽太醫的話好好調養,不妨事的。”
裴承思一點點掰開云喬的手,才發現因力氣太重的緣故,手心都被攥出指甲印,極重,仿佛再深那麼一丁點,就能掐出來。
見此,他心中是當真有些惱梁嬤嬤擅作主張了。
梁嬤嬤終歸是與云喬相的時日短,不比他了解,在云喬這里有些話能說,有些話卻萬萬不能說。
弦崩得太,是會斷掉的。
而如今的云喬,就像是那行將斷裂的琴弦。
裴承思輕輕過云喬的背,低聲安道:“你既是想見元瑛,留在宮中多住些時日,也無妨。”
于裴承思而言,這已經算是極大的讓步,可云喬的態度卻并沒如從前那般化,甚至不自在地稍稍退后了些。
像是對他的親近深不自在。
“讓梁嬤嬤到別去管事吧。”云喬抬眼看向他,緩慢卻堅定道,“不必責罰,沒做什麼錯事,只是我不想再見了。”
只要一見,就忍不住回想起那森然的目。
裴承思沒料到對梁嬤嬤的見竟已到了要趕人的地步,沉默片刻后,勸道:“你初到宮中,難免會有疏之……”
“宮中這麼些人,難道尋不出旁的教引嬤嬤了嗎?再不濟,我可以向太后討個幫手來。”云喬固執道。
裴承思臉微變,意味不明地審視著:“我倒是不知,你何時與太后這麼親近了?”
話說出口,對上云喬詫異的目,裴承思這才意識到問錯了話。他不該將朝堂之上那點猜疑用到云喬上的。
可覆水難收,再說什麼都晚了。
云喬從前時常會想,為何裴承思京之后,在的事上開始變得喜怒無常。
曾為此不知所措,暗自神傷,近來倒是漸漸明白了。
那是因為,裴承思自己在被來回拉扯著。
所謂“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朝堂之上明爭暗斗爾虞我詐,一旦踏,必然會到影響。
惦念著舊時,依稀還能從他上窺見當年那個溫潤書生的影子;可惦念著“大局”時,他就了個徹頭徹尾的掌權者,高高在上,多疑,且容不得忤逆。
權勢這種東西,便如同前朝盛行過的寒石散,一旦沾上便難再戒掉,只會愈演愈烈。
“將梁嬤嬤調走吧,我自己心中有數,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云喬回避了他那句咄咄人后又懊惱的質疑,自顧自說道,“若是我將來真犯了什麼錯,又或是你改了主意,也不必為難,只管收回這個后位……”
白日里聽過梁嬤嬤的話后,云喬想了許多。
從前,不管日子過得再怎麼難,都不曾氣餒,堅信會漸漸好起來;可事到如今,只覺著自己與裴承思之間,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這話還沒說完,便被裴承思毫不猶豫地打斷了:“胡說什麼!”他聲音中帶著些惱怒,“還是說,你想要拿這個來威脅不?”
云喬也沒同他爭辯,只輕輕地笑了聲。
不再是從前那種眉眼彎彎,見牙不見眼的笑法,而是淡淡的,眉眼間甚至還籠著一層若有似無的霾。
裴承思避開了云喬的視線,抬手將牢牢地按在自己懷中,低聲道:“縱然是要賭氣,這種話也不能隨隨便便說出口。”
兩人嚴合地著,是再親不過的姿勢。
云喬額頭抵在他肩上,深深地吸了口悉的沉竹香,隨后按住了裴承思解自己帶的手,忽而開口道:“我想看你穿青衫。”
“什麼?”裴承思怔了下。
“你現在這模樣,我不喜歡,也不想做。”云喬拂開他,說出的話聽起來荒謬,卻著認真,“要換裳才行。”
不要什麼天子朝服、常服,也不要什麼龍紋、祥云紋,最好只是一簡簡單單的青衫。
就像當年初見時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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