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突然有學生來找退學，是個年輕的孩子，爹在軍營里當差，傅蘭君打起神應付：“家里出了什麼事嗎？”

那學生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咬咬牙說了實話：“傅校長，我年初已經跟人定了親，昨天夫家派人去我家，說如果我不立刻退學，就要跟我退婚。”

傅蘭君蹙起眉頭：“這是個什麼道理？你不要怕，我去找你夫家談。”

那學生一跺腳：“您千萬別，他們讓我退學就是因為您……”

覷傅蘭君一眼，耳子充變得通紅：“他們說，跟著您……跟著您的人學不出個好來。”

傅蘭君恍然大悟，心里苦笑不已，原來自己的名聲在寧安已經這樣壞，無力地揮揮手：“我知道了，你若非要退學，那就退吧。”

學生鞠了個躬，飛快地跑了出去。

這給其他人開了個壞頭，接下來幾天，陸續有人來和傅蘭君商量退學的事，傅蘭君懶得再問原因，凡是申請的一律批準。一個星期下來，教室已經空了三分之一。

放學后的學校像是一片荒冢，傅蘭君獨自坐在教室里，著眼前空的教室，驀地想到那一年初辦學，風化未開，招不上學生來，顧靈毓放寬心，說學生多的是，果不其然，很快學校就招滿了人。是他用自己在軍營里的職權，半利半脅迫他的下屬們送自己的老婆孩子來給過校長的癮做消遣，那時他還說：“在軍營里我管他們，在學校里你管他們的家眷，咱們倆這就里應外合，夫唱婦隨。”

那時多恩，誰知道，轉眼間天地變。

這是翻天覆地的一年，不只是傅蘭君的小世界，整個大世界也在變幻。

阿蓓來傅家找傅蘭君的時候，傅家剛剛吃過晚飯。

阿蓓一臉的驚慌，渾然不像平時那個文靜靦腆的姑娘，幾乎是撲倒在傅蘭君面前，傅蘭君下意識地了一下腳，的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想到了半年前的事，半年前焦姣也是這樣一臉狼狽地跪在和顧靈毓面前，求他們救救齊云山。

的預是對的，阿蓓抓住的角，滿臉絕：“蘭君，求你救救翼軫！”

傅蘭君的腦袋“嗡”地一響。

翼軫被抓了。就在剛才，巡警上門給《針石日報》報社了封條，抓走了翼軫，罪名是：鼓吹黨，涉嫌謀逆。

阿蓓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抓走，沒有法子，只好來求傅蘭君。在寧安，他們夫妻兩個所認識的有權勢的人，無非是傅蘭君和顧靈毓。

傅蘭君下意識地問：“你去找過顧靈毓嗎？”

阿蓓慘淡地一笑：“他說逮捕令是葉巡親自下達的，他無能為力。”

傅蘭君的心“咯噔”一下，齊云山和南嘉木的臉在眼前如走馬燈似的過，讓心慌氣促，一手握住太師椅的扶手，一手握住阿蓓的手，聲安：“你不要擔心，先回家去，我找我爹打探下風聲。”

派了桃枝送阿蓓回家去，自己則去找傅榮打聽。

翼軫被抓，傅榮毫不覺得意外：“早就知道他要出事，你還記得年初我去顧家找阿秀說過這件事嗎？那時候他的報紙上就都是些鼓吹憲政同黨的言論，逆著龍鱗撥，作大死呢。何況他這次是報紙未經審核私自刊印，本就犯了國法，給人留下了把柄可抓。”

他的臉又沉下來：“可惡的是葉際洲這老匹夫！發生在我寧安地界上的事他竟然越過我直接出手，擺明了是在挑釁。”

傅蘭君趁機慫恿他：“可不是嗎？葉際洲都已經挑釁到眼前來了，爹若不反擊，顯得多窩囊！”

傅榮瞪一眼，冷笑道：“你別使激將法，我活了幾十年，倘若連這口氣都咽不下豈不是白活。為了個非親非故的人和葉際洲鬧翻臉給他小辮子捉，你爹可沒那麼傻。年輕人做事顧頭不顧尾，是該個教訓，總歸不會死，著急個什麼？”

說完這句話，他不再討論，閉上了眼睛。傅蘭君還想說些什麼，姨娘走過來沖擺了擺手，只好退了出去。

獨自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平復了好一會兒緒，才出發去找阿蓓。

阿蓓站在家門口等傅蘭君來，一見到的影立刻就迎上去，一臉急切：“知府大人怎麼說？”

傅蘭君不知道該怎麼同講，思忖了半天，只能安阿蓓：“我爹說，因言獲罪不是什麼大事，總歸沒有真犯上作，關上幾天興許就放出來了。”

阿蓓顯然沒有被傅蘭君的話安到，待在翼軫邊三年，早已經不是那個無知的鄉下采桑，喃喃自語：“先生跟我說過，當年‘《蘇報》案’，章先生在牢里關了好幾年，鄒先生還死在了牢里……”

傅蘭君聽得遍生寒，出手攬住阿蓓，使勁的肩膀：“阿蓓，你不要自己嚇自己。‘《蘇報》案’何等轟，小小一個《針石日報》豈能與它相比？你人眼里出西施，把翼軫的才能也看得太高了。不過是件小小的案子，翼軫過不了幾天就會放出來的。倒是你，一味地胡思想，搞垮了，翼軫怎麼辦？孩子怎麼辦？”

對，孩子，還有孩子。傅蘭君的話把阿蓓從悲觀的胡思想中拉回現實，快步走進院子里。和翼軫的兒子月兒已經一歲多，渾不知事的年紀，躺在搖籃車里專心致志地啃著的小手，阿蓓把他抱起來在臉上，傅蘭君著這母子倆，心頭一片酸楚。

阿蓓拍打著孩子轉過來，聲音低：“無論如何，我想去見見他。”

翼軫的逮捕令是由巡衙門下發的，人也直接帶去了巡衙門大牢，若要見他，只能等第二天去巡衙門大牢。

一夜，傅蘭君輾轉難眠，的耳邊回著阿蓓的話。顧靈毓說自己無能為力。

他總是說自己無能為力。齊云山出事時，他這麼說；南嘉木出事時，他也這麼說；現在，他故好友里碩果僅存的一個翼軫出事了，他還是這麼說。

究竟是無能為力，還是不愿出力？

曾經以為自己很了解他，以為他是一個最會設地為人著想的人，為了讓好些他甘愿作孽障，為了讓自己好些他甘心委屈，連一個萍水相逢的書生，他都能諒對方的痛苦，幫他找尋出路。

可是如今發現，對他一無所知，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樁樁件件，都在證明他是個如二嬸和焦姣口中所說的——無無義的顧家人。他不會為任何人稍作犧牲，他只會獨善其，理得近乎冷酷。

胡思想了一整晚，第二天上了馬車忍不住打瞌睡，阿蓓很抱歉：“麻煩你了，但我實在沒有別的朋友了。”

傅蘭君勉強笑一笑，握住了的手。

到了巡衙門大牢，塞給了獄卒足夠多的銀錢，兩個人終于被帶進牢里，見到了翼軫。

翼軫蜷在角落里閉著眼睛小憩，阿蓓抖著哭音喊一句“先生”，翼軫睜開眼睛，他驚訝地看著們兩個：“你們怎麼來了？”

他挪著爬到牢門前，傅蘭君大驚：“他們對你用刑了？”

翼軫搖搖頭：“他們去查封報社的時候我跟他們了手，被他們打了一頓。”

他裝作沒事似的笑一笑，結果牽了臉上的傷口，疼得嘶嘶氣。阿蓓心疼地手著他臉上的傷口，翼軫抓住的手輕輕蹭著，脈脈溫靜靜流，傅蘭君悄悄退了出去。

找到獄卒，想再花點錢見見齊云山，獄卒意味深長地上下打量著，里不干不凈地嘟囔：“這小子可真是艷福不淺，隔三岔五地就有人來看他，都長著一張千百的臉，現在又來一個。”

傅蘭君忍著氣，當然知道另外一個是誰。焦姣從京城回來后，見過那一面后就離開了寧安，說要住到巡衙門大牢附近去，這樣探視齊云山也方便。

獄卒調笑了半天終于肯帶著傅蘭君去見齊云山，作為死刑犯，齊云山被關押在大牢深，幽暗森，一子嗆鼻的煙塵味，像碎了的怨鬼的魂。

獄卒帶停在一間牢房前：“就是這兒了，一炷香時間。”

傅蘭君千恩萬謝，那獄卒慢悠悠地走遠，傅蘭君輕聲喚牢房里的人：“云山大哥！”

背對墻蜷在角落里的人了，轉過來，出一張疤痕縱橫錯的臉。

傅蘭君捂著，看著這張丑陋的臉，既在生理上覺得惡心，心里又覺得酸楚，淚水在的眼眶里打著轉。齊云山一聲不吭地慢慢爬過來，傅蘭君這才發現，他的臉上、上全是傷痕，新傷舊傷疊加。他爬過的地方，留著一道跡，有蒼蠅在他的上嗡嗡盤旋著。

他一直在刑！就在來之前不久還過刑！

齊云山勸似的笑一笑，被毀壞的面容在笑容扯下越發顯得詭異丑陋，他的口氣很輕松：“沒什麼，在大牢里總免不了的。”

傅蘭君抑制不住氣憤：“都已經結了案為什麼還要這樣對你？”

齊云山收斂起笑容，他低了聲音：“有人并不想就這樣結案。”

他湊近了傅蘭君的耳朵：“葉際洲直到如今還沒有放棄讓我翻供，他一直想讓我咬出阿秀和你爹。”

傅蘭君心里一驚。

齊云山淡淡一笑：“這老匹夫，以為人人都像他，我偏不讓他稱心如意。”

他看著傅蘭君的眼睛：“你放心，我絕不會把你爹和阿秀攪和到這件事里來，阿秀……阿秀他知道我的。”

傅蘭君點點頭，滿心里都是苦。

是的，阿秀知道你，知道你對他的這一片忠貞赤誠，他對你一千一萬個放心，可是……他真的值得你付出這樣的忠誠嗎？連來牢里看你一眼都吝惜的他，真的值得你為之付出生命嗎？

焦姣就租住在大牢對面不遠的地方，傅蘭君和阿蓓從牢里出來，兩個人一起按著焦姣給的地址去找。那是一小小的院落，陋的土坯房、茅草屋頂，院子里空的，傅蘭君站在院子門口喊焦姣的名字：“阿姣姐，我是蘭君，來看你了。”

半天終于有人掀開藍布門簾子走出來，是個腳步巍巍的小老太太，老太太用一雙昏花的眼睛打量著們：“你們是誰？”

傅蘭君問：“婆婆，是不是有一個焦姣的姑娘住在這兒？我是的朋友，來看看。”

老太太恍然大悟：“哦，是那個北方口音的孩子吧，是住在這兒，可是從前天起就沒回來過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絮絮叨叨：“我這房錢是一天一結的，大前天的房錢還沒給我呢，要走也不說一聲，這不是存心賴我房錢嗎？”

傅蘭君掏出錢來替焦姣墊了大前天的房錢，叮囑老太太如果焦姣回來一定記得告訴自己來過，然后和阿蓓踏上了回寧安的路。

在馬車上心里總覺得不安，焦姣去了哪里？怎麼會一聲不吭地就離開了？

傅蘭君原本以為翼軫的事是坐幾天牢就能解決的，沒有想到，半個月之后翼軫仍舊沒有被釋放的跡象，阿蓓慌了神，天天來找傅蘭君拿主意。傅蘭君沒辦法，只好去找傅榮撒：“爹，翼軫的事上頭到底是怎麼想的？”

傅榮的臉有些嚴峻：“不好辦，我原以為就是關幾天以儆效尤，沒想到葉際洲那匹夫又想借機生事。他從《針石日報》里挑出兩篇文章來，非說這兩篇文章措辭激昂非一般文人所能作，他認定寫這兩篇文章的人就是黨，要翼軫供出作者名字。翼軫咬牙聲稱這兩篇文章的作者就是自己，事因此就僵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