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在小街上,雨水漸歇,寧姚轉頭看著氣息平穩、神態從容的陳平安,雖然心不喜歡楊老頭的,但不得不承認那個老人,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楊老頭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寧姚停頓片刻,轉頭去,那座不起眼的楊家鋪子,天街小雨潤如,雨後的藥鋪,廓和,水汽朦朧,自顧自做了一些細微修改:“楊老頭,很不簡單。”
陳平安沒有聽到兩者之間的差別,只是嗯了一聲,笑道:“以前只是覺得楊爺爺人很好,很公道,現在才知道原來楊爺爺深藏不,寧姑娘,他應該也算是修行中人吧?”
寧姚說了一句陳平安聽不懂的言語,“有些像,但其實不一樣,不過對你來說,沒啥區別。”
現在到了廊橋南端,大難不死的陳平安,回頭再來看那位青,年的心境也大不一樣。
當聽到腳步後,笑容靦腆地站起,看到並肩而立的草鞋年和綠袍,紮了一馬尾辮的,略顯侷促不安。陳平安不敢再把眼前這位名阮秀的姑娘,當普普通通的看待,當然,最讓他印象最深的形象,依然是坐吃山空四個字。
阮秀看了眼一臉冷漠、英氣凌人的寧姚,沒敢打招呼。
寧姚瞥了眼材小玲瓏卻好生養的清秀,不太願意打招呼。
三人一起走下廊橋臺階,陳平安輕聲道:“我聽齊先生說,劉羨沒事了。”
阮秀使勁點頭道:“醒過來了醒過來了,楊家鋪子的掌櫃見了之後,說是閻王爺開恩,放過劉羨一馬,才撿回這條命。老掌櫃還說只要醒得過來,就算徹底沒大事了。我怕你著急,就想著第一時間跟你說,可我爹不讓我走過廊橋……”
絮絮叨叨,像一隻嘰嘰喳喳的枝頭黃雀,說到最後,有些歉意。
其實有些事沒有說出口,劉羨醒過來後,第一時間就衝出門,來到廊橋後,顧著告訴年消息,本就忘了爹不許進小鎮的叮囑,只是剛要從北端臺階跑下廊橋,就被那個神出鬼沒的父親拎住耳朵扯回去,好說歹說,才讓父親答應坐在南端臺階等人。
這並非竇初開,或是什麼兒長,而是油然而生的善心。
當然前提是陳平安這個傢伙,沒有讓覺得討厭,相反還有一些好,或者說對陳平安的認同。
這一切,是兩人青牛背初見,年願意爲別人下水魚,事後左手傷口疼得冷氣,也沒覺得後悔,到之後劉羨遭遇變故,年又願意而出,擔當起應該擔當的事,陳平安自積攢下來的福報,點點滴滴。
這一切,是年陳平安長久以往的堅持,只是恰好被阮秀撞見了而已,其實陳平安錯過的,當然更多,比如魚簍裡的那尾金鯉魚,那條送給顧粲的那條泥鰍,還有那條四腳蛇,那些在年眼前飄落的槐葉,等等,所有這些錯過的福緣機緣,絕不會因爲陳平安是個惜福之人,就被年抓在手裡。
陳平安和寧姚阮秀三人走下廊橋,年都沒有意識到,一粒粒高低不同的水珠,悄然落溪水。
那些水珠,或是原本綴在廊橋檐下,或是聚在廊橋欄桿上,或是廊橋過道外緣的坑窪裡,不一而同。
最後它們都落小溪,融溪水。
與此同時,楊家鋪子積水衆多、小水塘一般的後院,漣漪陣陣,重新恢復渾濁泥濘的面貌,就像世間所有的後院,水面之上,立著一位渾煙氣瀰漫的模糊影,依稀可見,是一位面容不清的駝背老嫗。
楊老頭對此見怪不怪,又起了旱菸,問道:“你看出了什麼?”
那道影如一株水草,不由自主地“隨水”搖曳,沙啞開口道:“那小丫頭片子,好歹是咱們這兒下一位聖人的獨,份何等尊貴,爲何偏偏鍾於陋巷年?”
楊老頭嗤笑道:“就這?”
水上老嫗戰戰兢兢,再不敢開口。
老人緩緩說道:“你既然如今已經走到這一步,有些規矩就該跟你說清楚,免得以後死道消,也不曉得怎麼回事,還覺得自個兒委屈。”
老人似乎在醞釀天機,沒有急著開口。
雨停之後,院中積水漸漸下潛,老嫗影便愈發模糊,可憐兮兮道:“大仙,我只想多看孫子幾眼。”
被打斷思緒的楊老頭有些不耐煩:“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我懶得管這些。”
說到這裡,老人有些眼神恍惚,自言自語道:“算你運氣好,若是落三教之手,你有沒有來生都兩說,哪來現在的景。佛家有降伏心猿意馬的說法,起念和發願兩事,至關重要,儒家好一些,管得那沒麼寬泛,只是苦口婆心諄諄教導,告誡徒子徒孫們,一定要講求慎獨,意思就是說別口是心非。道家呢,又把‘如何想’的重要,拔高了,不惜視心魔爲修行大敵,比佛家還嚴苛,因此許多人一走岔路,就有了許多所謂的旁門外道。因爲道家追求的清淨,重視捫心自問,一旦被道教祖師爺留下的那些個問題,把自己給問住了,就會心如麻……”
著旱菸的老人如雲海滔滔裡的龍,那老嫗聽得更是如墜雲霧,畢竟是此地土生土長的人,又沒有讀過書,自然聽不懂這些玄之又玄的學問道理,只能著頭皮死記背。
楊老頭突然笑道:“你倒是不用記這些,因爲我們不管這個。”
老嫗呆住。
楊老頭重複一遍,“我們不管你們怎麼想,只看你們怎麼做。”
老嫗忐忑道:“大仙,我記住了。”
楊老頭扯了扯角,說道:“既然爲河婆,就要負責所有河中事務,既是爲自己積攢德,也要爲自己贏得一方水土的百姓香火。你若是能夠讓人爲你建立祠廟,塑造金,使得一縷分立於其中,那就是你的本事,在這之後,就要爭取讓朝廷容納你,躋一國之山嶽江河的正統譜牒,得一個方認可的份,做不到的話,最也要被載地方縣誌。要是供奉你的祠廟,最後被當做一座祠,給府奉命剷除,金推倒,那你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比孤魂野鬼還難。”
老嫗壯起膽子問道:“大仙,如你先前所說,咱們這兒一律絕,那我這小小河婆,除了沾續命,又能做什麼?大仙你所說的祠廟香火、山河譜牒什麼的,還有那地方縣誌……”
楊老頭說道:“這是以前,以後就不好說了,將來這裡,會從一座小天,降格爲一塊沒了門檻的小福地,誰都能來此,再也不用繳納那三袋子銅錢。這也是大驪皇帝爲何如此不擇手段的源所在,有些事早六十年做,還是晚六十年再做,結果會截然不同。”
老嫗一咬牙,問道:“大仙,之所以願意庇護我,是不是因爲我那孫子?”
楊老頭點了點頭,並未瞞初衷。
老嫗又問,“既然如此,大仙爲何任由那真武山兵家,帶走我家馬苦玄?爲何不自己來栽培?”
原來這位化爲河婆的老嫗,便是被人一掌打死的杏花巷馬婆婆。
楊老頭輕輕一磕煙桿,老嫗魂魄凝聚而的水上影,頓時扭曲不定,哀嚎不止。
這份毫無徵兆的疼痛,就像一個凡夫俗子,突然遭到摧心裂骨攪肺腑的苦痛,老嫗如何能夠承?
楊老頭淡然道:“雖然在我眼中,沒有好壞之分,沒有正邪之別,不以此來稱量德,可不意味著我就喜歡你的所作所爲。以前不好與你計較什麼,但是以後我就算將你灰飛煙滅,也只是一念之間,所以別得寸進尺。”
老嫗跪倒在地,求饒道:“大仙,我不敢了不敢了!”
真武山劍修耗費巨大代價,請下的那尊殷姓真神,面對年馬苦玄的無禮質問,當時連那位兵家劍修也到心悸,生怕惹來雷霆震怒,爲何到最後,殷姓真神卻是一本正經地回覆年?甚至是以人間話語回答“非不爲,實不能也”七個字?
這全然不是人神之間該有的問答。
只不過這一點異樣,恐怕連那位地位已算超然的劍修也不明就裡,只當做是那尊真神自有不爲人知的規矩和考量,但是小院裡的老人心知肚明。
那年,纔是天命所歸。
毫不比婢稚圭遜半點。
王朱,王朱。
合在一起即珠字。
一條真龍,何最珍?
珠!
爲何選擇依附大驪皇子宋集薪?
世間帝王一貫喜好以真龍自居,一人氣運能夠與王朝國祚掛鉤,顯而易見,兩人算是強強聯手,相輔相。
但是話說回來,修行一事,大道漫長,氣運,天賦,骨,機緣,,缺一不可,可最後修行路上,既有一步先步步先,也有厚積薄發大晚,所以並無絕對。
小鎮這一輩,除了馬苦玄和稚圭,其實宋集薪,趙繇,顧粲,阮秀,劉羨,還有那些個各有機緣命數的孩子,可謂皆是天之驕子。
哪怕是深不見底的楊老頭,他也不敢說誰的就,一定會高過誰。
楊老頭瞥了眼院中積水,說道:“去吧,你暫時只需要盯著廊橋那邊的靜。”
老嫗惶恐道:“大仙,廊橋那邊,尤其是那口深潭,連我也無法靠近,每次只要過去些許,就像在油鍋裡煮似的……”
楊老頭笑了笑,“不用靠近,只要眼睛盯住那座廊橋即可,比如說日後有什麼東西從廊橋底下飛出,你看準它的去向即可。”
老嫗連忙領命離去。
院中積水之上,瞬間沒了老嫗如煙似霧的縹緲影。
“師父師父!”
楊家鋪子正堂後門那邊,鄭大風大笑喊著,急急忙忙來報喜。
一前一後兩人來到後院,前邊的鄭大風腳下生風,“師兄回了,天大的好消息!”
楊老頭向鄭大風後的敦厚漢子,後者點了點頭。
但是那漢子言又止,滿肚子的疑問,只是木訥口拙,不知如何問起。
到最後,漢子只是悶聲悶氣道:“師父,爲何收馬苦玄爲徒弟,而不是那年?我不喜歡姓馬的小子。”
楊老頭瞪眼道:“所以你就擅自主張抓起那條金鯉魚,賣給陳平安?!”
中年漢子比起在老人面前束手束腳的鄭大風,要有骨氣太多,坐在先前陳平安坐的板凳上,“咋了?我樂意。師父你也不喜歡那孩子的嗎?”
如果陳平安在場,一定會到震驚,因爲當初街上遇到的賣魚中年人,正是此人。
楊老頭氣笑道:“結果呢?那隻魚簍和那條金鯉,送到陳平安手上了?嗯?!”
漢子悶悶不樂,不吭聲。
鄭大風在一旁煽風點火,“師兄啊,不是我說你,白瞎了你那隻龍王簍啊,給誰不好,偏偏給了大驪的死對頭,大隋的那位小皇子。小心以後宋長鏡跟你秋後算賬。再說了,水不流外人田,留給我侄子侄也好嘛,怎麼,師兄你覺得寶貝燙手啊,實在不行,送給我也啊。”
楊老頭視線冷冷拋來,鄭大風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說半個字,舉起雙手,老老實實坐在臺階上。
老人說道:“帶著苻南華,一起去老龍城。”
鄭大風滿臉驚訝,轉頭去,只看到老人那張面無表的滄桑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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