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辨明方向, 快步奔向江邊。

“去大鐘樓。”想。

“大鐘樓”與沙面租界一橋之隔，是現代廣州老城的一個打卡景點。上輩子林玉嬋的學校還組織去那里進行國主義教育。

林玉嬋記得，照片里, 后的石牌上明確寫著：“全國重點文保護單位——粵海關舊址”。

憑記憶來到同一個地點。果然, 那里矗立著一幢三層洋樓。比記憶中的小些, 也還沒有添那口鐘。

大清皇家粵海關。現址。

燒掉賣契并不等于萬事大吉。聽人說過，齊府這種大戶人家, 每年去府登記新增人口。被賣已經幾個月了, 也不知道自己“備案”了沒。

雖說大清府冗雜閑散，專門不干正事, 所謂人口備案說不定也只是一紙空文, 但也不敢存毫僥幸心理。

洋樓門口沒有匾額，很容易被當某個洋人的氣派別墅。兩個材筆的門衛在站崗。

“走開走開, 妹仔走開！”門衛留著辮子, 穿的卻是西式制服, 自覺高人一等，老遠就沖喊, “閑人免進。這里是衙門, 不是教堂！”

“知道, 這里是海關公署。”快速走上石階, “我找粵海關副總稅務司長赫德赫大人。”

門衛不由一愣。尋常百姓誰說得來后面這一長串。

“那也不行。華人不能隨便進。”兩個門衛盡忠職守，一齊手攔, 兩條胳膊舉了個直角大叉, “有預約帖嗎？”

林玉嬋一怔。赫德的“現代海關”真不是空想，管理理念還先進。

海關不是大清領土, 就算慈禧來了也得登記。

匆匆回頭。齊府家丁也已經追到路口。大概以為要逃到沙面租界。

租界和廣州城一橋之隔。家丁也知道，人一進了租界可就不好抓, 因此格外加快腳步，在引起路人圍觀的邊緣試探。

“有。有預約。”林玉嬋斬釘截鐵，“我來應聘通譯。”

門衛互相看一眼，神困。

“一個妹仔，應聘什麼？……”

林玉嬋趁機起他倆胳膊，鉆了進去。

這次門衛沒吭聲。

林玉嬋發現，在大清，不管做什麼事，只要表現出足夠的自信，人們的第一反應是讓路。

相反，乖巧聽話的時候，最容易被刁難。

海關大樓的走廊寬敞明亮，地面鋪著反的大理石磚，黑白錯，仿佛西洋象棋的棋盤。一排排石柱在棋盤邊緣整齊排列，投下影子，好似騎士和衛兵。

墻上掛著大幅地圖，廣州、香港、上海、廈門、天津、孟買、馬六甲、倫敦、漢堡……

金屬時鐘滴答響，一扇扇沉重的木門或開或合，門口釘著英文名牌，西裝革履的洋人在里面談笑風生，拐角甚至停著幾輛自行車。

林玉嬋忽然有點不敢往前走。腳下的棋盤明亮如鏡，倒映出一個個小小的，讓心中升起一奇怪的撕裂。

這里儼然一個時空隧道，和外面的大清相比，好似兩個平行世界。要說這里是現代中山大學的辦公樓，或者某個老牌外企總部，也毫無破綻。

直到看到，一個梳著油亮發髻、穿著黑布的仆婦跪在地上，正在用布洗洋人皮靴帶進來的泥腳印。的膝蓋綁著厚厚的布墊，筒外出一雙尖尖小腳，只有旁邊自行車腳蹬的一半大。

林玉嬋這才確定自己在何，心里苦笑。

想什麼呢，不可能穿回去了。

循著名牌一路找，猛地一抬頭，差點跟人撞了個滿懷。

前頭的人還沒說什麼，他后一個隨從怒喝起來：“哪里來的小乞丐，從哪個窗戶進來的？快走快走！別在這里討打！”

林玉嬋抬頭，微微一蹲：“Mr. Hart.”

赫德手里握著一疊文件，指里的鋼筆還沒蓋上帽。他的西裝筆利落，質的皮靴亮閃閃，仿佛棋盤上走來一個王。

自己的地盤里跑來個陌生小孩，還一頭沖他撞過來，赫德不自主地向后退兩步，一臉驚詫。

他后的隨從依舊捧著個頂戴，隨時準備在自己主公被人看低的時候拿出來打臉。

不過這次，赫德一下就認出了，揚起一只手，制止了隨從的喧嘩。

“林小姐。”他顯然對印象不錯，角揚了揚，卻又立刻板起臉，“是德行的王經理派你來的？你們商鋪的事本已聽說了，對齊大人的遭遇本深表憾。不過抱歉，這是你們自作自。海關新規，國務工不是不可以，但要審批報稅，走正規手續……”

的確，在清末那一連串不平等條約的容里，的確包括安排“華工出洋”，輸送外國。這些合法勞工雖然也被極盡剝削，最起碼背靠祖國，盡管這個祖國不太靠譜，但畢竟和列強都建立了外關系，被欺太狠的時候，也會發出微弱的聲音抗議一下。

走私勞工就不一樣了。不僅是待國民流失人口，而且是惡劣的稅稅。不僅清廷對此深惡痛絕，英等列強國家——尤其是國正發廢奴運的——也拉不下這個臉皮表示贊同，否則得流失不選票。

赫德對此的態度很堅決，綠的眸子里充滿厭惡。

“像你們那樣是走私人口，要巨額罰金，誰求也沒用。你回去跟王經理說，等我的罰單，讓他籌錢吧。

德行這次是墻倒眾人推。林玉嬋心里爽快，不敢顯得太高興。

“我不是來求的。事實上我建議您罰得狠些，以儆效尤。”直接說英語，“您還招翻譯嗎？”

給洋人打工不是什麼彩職業。以前還想著，不到生死攸關之際，不走這旁門左道。

現在看來，flag立得太高，砸下來的時候躲都沒躲。

赫德驚訝，隨后笑著搖頭，背過手。

“我已經招到了合適的人選。你來晚了一步，聰明的小姐。”

他說這話的時候甚至面有得，好像在說：你拒絕我的offer，后悔了吧！

林玉嬋有點想笑。赫財神到底年輕氣盛，怎麼跟一個小小妹仔還來“今天你對我答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這一套？角錯位了吧？

說：“我能做得比他更好。您介意再面試一遍嗎？”

赫德這回認認真真地看了看。狡猾的小傭，眼中飄著不符合份的機靈，像朵秀氣小野花。那張看似真誠的小里總是口出驚人之語。他從來沒見過如此膽大妄為的姑娘。

不管是在中國還是在英國。

他忽然問：“你結婚了嗎？”

林玉嬋：“……”

這是面試第一題？

搖搖頭，“怎麼了？”

“抱歉。海關可以雇傭華人婦，但必須是已婚。自梳也不行。”赫德臉上波瀾不驚，低頭整理自己的袖釘，“是你們府的新規定，我只是鄉隨俗，別見怪。”

林玉嬋覺得莫名其妙。府還有閑心管這事？

其實達貴人們一直覺得洋人傷風敗俗，未婚姑娘往洋人扎堆的地方跑，難保不被帶壞。要是再被鬼佬看上收了房，生兒育，那簡直是奇恥大辱，有損國格。要是人們都有樣學樣，那中國人不是要亡國滅種了？

去年法國駐廈門領事大膽嘗鮮，買了個腳長二寸二的當地小妾，還是良家。消息炸式傳開，一眾廣東紳士捶頓足，連呼丟人，恨不得省抓捕，把那賣國求榮的福建娘們給剁碎煲湯。這才匆忙出新規，堅決杜絕洋人和良家婦的一切接。

但有些灑掃做飯的笨活計還必須人來干。那就規定只能是已婚婦，這樣家里還有老公管著，不至于被洋人給禍害了。

赫德提高聲音：“門衛，送客。”

他臉上棱角分明，鋒芒畢，隨便一立定就是一副西洋肖像畫，讓人心生退卻，不敢輕易反駁。

門衛沒應答。大門口傳來約爭吵聲。

“是我們老爺的人……逃奴……滋擾上……麻煩搜一下，是個妹仔……”

是齊府尋人的家丁。也知道洋人門口不能放肆，說話客氣。

林玉嬋盯著赫德碧綠的眼睛，輕聲說：“德行的人要殺我。我出了這門就沒活路。”

赫德冷笑一聲，撥開的肩膀就要走，心里有點失。

中國人果然狡猾，為了點罰款什麼戲都演得出來。

林玉嬋退一步，擋在他跟前，輕輕將自己的前襟拉開一寸。

赫德一瞥之下，臉微變，扶住后隨從的手：“Oh God.”

小仆穿著不合的大衫。被遮住的里上，赫然出大片跡。

不是自己的，都是蘇敏的。一夜凝結，已經暗沉。

但畢竟是貨真價實的人。演戲演不到這地步。

西洋肖像畫的表繃不住了。赫德不自覺地抓自己的紅頭發。

中國人犯了法，跑到洋人地面里求庇護，是常有的事。而洋人呢，做不做這個救世主，全憑心。

把人綁出去給府，是“尊重大清律，踐行法治神”；把人保下，是“弘揚人道主義，不與野蠻政府妥協”。

橫豎洋人有理，怎麼置都能贏得同胞們的口贊譽。

但赫德知道自己不是一般的外國人。他不是商人，不是軍，不是領事館的工作人員，而是清政府的雇員。紅頂戴時刻提醒著他。

他想起自己給自己制定的“鄉隨俗”的紀律，微微閉眼，艱難地咳嗽一聲。

“咱們一起出去。我、我想我可以為你說……”

林玉嬋不為所，平靜地問：“要我做什麼，才能幫我？”

赫德覺得自己見多了世面，此時卻有點不敢看上的。

顯而易見是來求助的，然而既沒有跪地磕頭，也沒有痛哭流涕，只是不卑不地看著他，讓他生出一種奇怪的覺：覺得自己仿佛欠的債，拉一把純屬應該應分。

外面的爭吵聲不停。赫德心煩意，一把皺自己的頭發，說：“去我的會客室，那里有個茶水間。你找仆裳換掉，不要跟別人攀談。你可以在那里待一天。明日我出門公干，那時你必須走。”

林玉嬋抿著，朝赫德鞠了一躬，拔就走。

能有一天的緩沖時間也是好的。賣契都毀了，齊府自己焦頭爛額，說不定會知難而退。

循著門口的木牌找到了“會客室”。里面果然有個茶水間，柜子里疊著幾套干凈服。

還有一盤黃油餅干，大概是準備拿出去待客的。林玉嬋毫不猶豫抓兩塊，塞里，然后把剩下的餅干擺擺整齊。

半日沒吃東西，壞了。況且有機會就給自己補充能量，已經了的本能。

應該不會被發現……吧？

迅速換完裳，就聽見會客室大門響，走進來幾個人，大概是等候會談的。

有人放松地談笑，聲用英文道：“要一壺紅茶，雙倍的和糖——喂，傭，快點！”

傭還在外面鞋印。林玉嬋不敢出聲。

那人是個急子，等了一會兒不見人應，自己來開茶水間的門，一邊嘟囔：“這種事還要老爺親自手，這海關怎麼開的，一點也不如香港那個……”

茶水間六尺寬，林玉嬋再沒躲，只能含含糊糊喊道：“紅茶馬上就來！”

逃個難還得客串傭，免得讓人發現不屬于這里。

好在在德行師日久，洋人紅茶的沖泡步驟也悉。馬馬虎虎泡了一壺。和糖不知道在哪，就不瞎糊弄了。

盡可能低調地開門，低調地端著茶盤，低著頭送上桌——

當啷！

肩膀突然一痛。會客室里一個洋人將打量一眼，突然沖過來，不分青紅皂白地把扭翻在地。

一壺紅茶碎在地上，茶葉四濺，熱氣飄香。

縱然赫德警告“不許跟陌生人說話”，林玉嬋還是不得不出聲：“放開我！我——我不認識你！我是這里——傭……”

幾個洋人呵呵大笑：“說不認識我們。”

林玉嬋摔得七葷八素，撐起子睜開眼，看到地上幾雙大皮靴。

目往上。幾個虎背熊腰、水手裝扮的洋人，正惡狠狠地瞪著。

其中一個人，腰間別著把雕花的火`槍。那火`槍的倩影似曾相識。

“上帝保佑，讓這個野蠻的中國小孩得到教訓。”一個洋人長獰笑著，把鋒利的茶壺碎片往上踢，“那個會開槍的‘蝦子餅’在哪？我要把他的脖子擰斷！”

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