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上, 客們酒勁未過,猶自嘰嘰喳喳地聊天。
蘇敏依舊站得筆,立在房檐紅燈籠下, 踩著自己淡淡的影子。林玉嬋看不清他的臉, 但覺他的目一直逡巡在自己上, 直到馬車拐彎,面前擋了銀杏樹。
林玉嬋低頭悶坐, 靜靜沉思。
從空降大清的第一天起, 就面臨了各種各樣的選擇。
接不接老牧師的神學院offer,跟不跟大煙鬼爹斷絕關系, 還有齊爺的白月替, 茶農的抵債小媳婦,赫德的破格提拔的許諾……
有些機會, 毫不猶豫拒絕了;有些, 放過了, 偶爾會后悔。
但不管怎樣,至磕磕絆絆一路下來, 現在還活著, 而且能吃飽穿暖, 已經超乎最初的預期。
唯獨今日蘇敏的邀約, 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沒有立刻答應。
此前想過, 在如今的社會文化中, 沒有華人老板會正正經經雇人幫工。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容閎。
蘇敏是第二個例外嗎?
抑或他只是暫時急缺人手?如果日后有個和同等水平的賬房先生應聘,會被掃地出門嗎?
照現在兩人的關系來看, 應該不會那麼糟糕。但蘇敏也提醒過,別把旁人——包括他自己——想太善。
這提醒應該不是毫無依據。
再者, 對義興船行里那些惡霸癟三實在是有心理影。昨日的一場惡戰不敢復盤再想,把那滿堂腥封閉到記憶深。雖然相信蘇敏肯定鎮得住場子,但要做萬綠從中一點紅,在一群惡狼中夾求生,只能抱蘇爺一人之大,日久天長,雇傭關系難免變味。
蘇敏當然不會想那麼遠,男人家不會遇到這些問題。他的邀約明顯是善意。
但不得不自私一點,多為自己打算。
如果在同等條件下做選擇,寧可自己給自己打工。最起碼,進退自如,節奏掌握在自己手里。
哪怕起步要困難許多。
想,還是先等容閎的消息吧。
馬車停下,林玉嬋與眾鄉親道別,順著門牌尋到新住。
從海關宿舍搬出來之前,就留心尋找上海的廉租房源。好在海關人脈眾多,很快有人推薦自己的遠房親戚擁有的、臨近跑馬場的一棟石庫門住房。房主是婆媳兩人,都是寡婦,出租一間小屋,價廉。
總來講,租界華人租房比外面要貴一點。但整個江浙都在打仗,上海就像被山火包圍的一片小湖泊,寧靜中遭著煙熏火燎。出了租界就可能是戰區。郊外沒有完好的宅屋,樹木枝干上都是刀痕和彈孔——林玉嬋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冒險,還是茍在避風港里的好。
想,難怪民國那些名人文人都喜歡住租界,窮的租樓梯間,富的買小洋樓——倒不是人人都崇洋外,實在是因為,租界外面的中國領土,完全無法保障中國公民的生命財產安全。
林玉嬋時間去看了房——大致還算干凈,雖比不上海關宿舍,但比齊府的妹仔通鋪好多了。周邊治安也還可以。跑馬場是洋人娛樂的場所,雇了不鼻孔朝天的保鏢,混混癟三不敢在晚間造次。
當然,洋人扎堆的地方,也會不時出欺凌華人的事件。不過自從容閎胖揍巡捕之事登報以來,洋大人多有所收斂,畢竟他們自詡文明發達,還要些基本的面子。
兩位房東,吳李氏和吳楊氏,都是忠厚老實的傳統蘇浙婦人,平時做些繡品販賣,維持溫飽。
這房子唯一的缺陷就是,進門正中供著兩個巨大的牌位。吳家父子死了十多年,卻依然如一家之主一般,一左一右,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廳堂之。
中間人好言勸說,讓們把牌位挪到不起眼的地方去,可兩位寡婦恪守禮節,牌位堅決不挪,于是租金一降再降,無人問津,最后讓林玉嬋撿了,每月只要一百八十文錢,和租界外面的老城廂一個價。
此時上海雖然飛速發展,但房價還沒那麼喪心病狂,甚至算得上很便宜。
當然過程也有波折。房東婆媳見是個單子,又是外地人,一開始是搖頭的。
“姑娘,”婆婆吳李氏問,“你家男人在哪?是做什麼營生的?”
林玉嬋沒明白的意思,剛想說“我沒男人”,忽然瞟到老婆婆那種有點鄙夷帶著防備的眼神,懂了。
由于戰,巨量江浙流民涌上海。許多沒有男人庇護的底層子,為了生存,不得不起皮生意。近年租界外紅燈區驟增,附近的治安也急劇惡化。
房東當然不希自己房里住進來一個暗門子——死掉的丈夫在天上看著呢!
雖說這種`很可憐,人品也未必有多壞,但們畢竟是被全社會排斥的群,林玉嬋不得不劃清界限,自證清白。
坦然笑道:“我男人死了,我來上海做點小生意糊口。”
今天忘記戴小白花,好在纏了素腰帶,趕扯平衫,出來。
海關文件上那礙眼的“蘇林氏”,此刻發揮巨大效用。吳李氏不識字,讓人念了一下大概,眉頭舒展。
“唉唉,年紀輕輕的就寡了,可憐喲……”老婆婆態度突然和藹,開始拉家常,“父兄還在?打算再找嗎?”
說也奇怪,在這個社會里,評價一個人的品德,很多時候是跟男人掛鉤。譬如林玉嬋這樣的十幾歲小姑娘,如果未嫁,又外面走,那就是品行可疑;如果嫁過一遭——哪怕過門沒幾天,哪怕是門寡——那也立刻了正經子,仿佛蓋了個豬章,欽定老實,上街拋頭面也有可原。
林玉嬋覺得這里的邏輯十分可笑。但游戲規則如此,也只能著鼻子跟著玩。
臉上裝著哀傷神,答:“父兄都沒了,我不找了,給他守著。”
兩婆媳唏噓一陣,教育:“孩兒家年紀輕輕的,沒個男人依靠還是不行的。知道你對他有,可不能當飯吃,時間久了閑言碎語你得了?——別急,阿姨給你留意著,有合適的本地人,你也相看一下。上海這邊規矩松,沒人傻兮兮守滿三年的……”
林玉嬋:“??”
這又是什麼邏輯?
說好的牌坊無價、寡婦榮呢?
不懂了。總之,也許因著同為寡婦,同命相連,房東對印象貌似不錯,還問會不會做飯,會不會織布。
林玉嬋一邊支吾,一邊悄悄拉腳。
吳李氏婆婆正嘮叨,忽然瞥到一雙前所未見的巨大布鞋,急促地嗆了一口。吳楊氏趕給捶背。
兩婆媳同地對視一眼,覺得自己剛才那番皮子工夫白費了——這種畸形大腳,哪個男人瞎了眼才要?
看年紀也大了,纏不回去了,這輩子毀了。
難怪對“亡夫”念念不忘呢。這都不嫌,準是上輩子欠的。
林玉嬋趁機對中間人說:“我不還價啦,這房錢正正好——對了,如若再加兩百文餐費,能不能管飯?”
既然房租撿,那伙食費不妨大方點。果然,房東婆媳一聽,很是喜歡,把剛才腳大啊相親的話題全忘了,覺得這姑娘人還真不錯,張羅著簽合約。
……
林玉嬋跟兩位房東告了叨擾,將自己行李搬上樓。
吳家兩父子從畫像里冷冰冰地看。
“兩位爺叔,儂好啊。”社會主義好青年林玉嬋愉快地用新學的方言跟牌位打招呼,“儂泉下有知,跟你們太太托個夢,以后千萬別搬家,坐等此地漲到十萬一平。”
打開行李,換上新買的西洋小睡——傳統的始終穿不慣。穿來晚清的屈指可數的幾樣福利之一,就是在生活用品上,偶爾能找到符合現代習慣的替補。
而且不會被人當妖怪。頂多當怪胎。
夜深了。屋檐下野狗吠,醉酒的巡捕呵斥人。遠的跑馬場里,喝彩的聲浪不停歇,薩克斯管奏著悠揚的民歌。
在這些紛紛的聲音里,林玉嬋酣然睡,來到了同治元年。
年后的日子十分忙碌。中國人走親訪友開宴席,洋人賭馬跳舞開酒會,就連乞丐難民也能到靜安寺去吃免費的粥。
林玉嬋在用雙腳丈量上海的每一條里弄。
哪里適合開店呢……
上海和廣州一樣,拋頭面掙生活的人不在數。們做生意的方式有兩種:一是自己擁有店面,賣點小吃茶水之類;二是做流攤販,風餐宿十分辛苦。
但不管是哪樣,有一點是共通的:必須有一個彪悍的靈魂。
胡攪蠻纏的顧客、打秋風的兵巡捕、不懷好意的醉漢、欺怕的癟三……
另外,大部分熱鬧地區的商鋪,都會不可避免地落在某個幫派的勢力范圍。“保護費”是每月固定支出。
當然啦,不會得那麼直白,一般會披層合法的外。
比如在圣馬可教堂附近的一個布店里,林玉嬋就聽到老板和老板娘悄悄商量:“……義興的船費得準備出來,這個月他們怎的還沒來,不會是要漲價吧……”
林玉嬋猛省。必須得在“義興”的勢力范圍下做生意啊!
現在的義興正在 “整頓歇業”,再沒有楚老板到砸店訛錢。
這不算抱大,這合理運用報。
但義興到底管著哪些地方,心里還真沒譜。
正月十五,林玉嬋穿戴暖和,敲響了義興船行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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