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年二月便是三年一次的春闈, 因此今年國子監的‘授假’往后推遲至了十二月。

如上琰之流, 家里富庶抑或是路遠的, 假期之始便早早踏上歸程。

簡玉玨則多留了幾天, 臨到今日才啟程。他正低頭在寢所整理行裝，不期然一道譏諷之聲從后傳來。

“這麼一丁點東西, 還好意思整理那麼久。”

盧冠霖面帶嘲諷, 從門口走進, 一看到簡玉玨的姿容俊秀, 嫉妒如火星子, 四冒了起來。

他眼神瞟了瞟簡玉玨手上老舊的棉, 忍不住又嗤了一聲，“不是和上琰好, 怎麼不讓他替你多買幾件，再備些年禮回去啊。”

這話是盧冠霖自己猜測的，雖說按著平日看來, 簡玉玨對哪個同窗都是慣有的一副和順表, 但別人不知，他自是知道替簡玉玨要了納貢資格的正是上琰。

沒什麼，還能無緣無故送錢了？難怪那日在街頭，上琰竟然都沒幫他。只不過上家中富庶, 盧文廣曾囑咐過他不要隨意得罪, 他才沒有傳出去。

盧冠霖的語氣不善, 然而簡玉玨手勢頓都未頓一下, 只顧埋頭自己整理。

“你有什麼了不起, 不說話就沒事了麼？我最看不慣你這種人！”

簡玉玨依舊沒轉，讓盧冠霖想撒氣都沒撒，總不能在國子監打起來吧。

“好，等明年再見，要你瞧瞧我的厲害！” 盧冠霖把門狠狠一摔，轉走出門去。

他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人，長得模樣比他好，學識比他好，看起來溫潤秀雅，也不與你爭執，一副本不將你放在心上的模樣，比大吵一架還讓人不爽快。

當然，他是不會覺得自己上門尋事有錯的，像他們這類納貢中的蔭生，本來就可以目中無人，何況他爹還是當朝正二品的尚書。

簡玉玨聽到他出門的聲音，這才回頭看了看那扇被無端踢出一個淺坑的木門，俊上薄輕抿，袖袍下的手而后松開，終究是一句話都沒說。

到末了，整個寢房里，也只回了盧冠霖一個人的聲音。

...

簡玉玨小心收好學正分給他們的玉牌，過了授假，還要憑著這玉牌回國子監報道。

年節，他是必要回青州和一同過的，但走之前，簡玉玨準備先去夕水巷子和李掌柜告別。

冬季天冷，風嗖嗖的刮過，尋常的鋪子關的早，夜的那些又還未開起來，這種不早不晚的時候，反而最是蕭索。

簡玉玨負著篋筐，穿過永安街，到了夕水巷子口，看到李掌柜正吃力著門扇，還剩下四五道，他扶著腰似乎是有些力不從心。

簡玉玨沒有多停留，小跑上前接過了李掌柜手上的木板。

李掌柜手中一輕，抬頭見是簡玉玨，不有些詫異道：“玉玨，你還沒回去呢？”

“嗯，等一陣就回去了。”

李掌柜看著玉玨推著門扇，不多時就全部齊，他從腰間拿下門鎖，咔一聲，鋪子也算是鎖完了。

他拍了拍簡玉玨的肩膀，“好了，早一些回去吧，你在家等你等的急了，都多久沒回青州了。”

“李叔，你在哪過年節。”

簡玉玨這麼問，是他想起之前李掌柜把鄉下的瓦房賣了，也從未聽過他說起家人，難道是一個人過麼。

李掌柜語氣瀟灑道：“你就別擔心我了，我一個人哪里去不得，實在無聊還能回來看著鋪子。”

簡玉玨看了他一眼，垂眸輕聲，“李叔，你同我一道回青州過年節吧。”

“青州？”

李掌柜聞言愣了一楞，隨即笑起來，臉上起了笑褶，愈發顯的慈祥。

“好啊！好。”

...

老二人坐上了回青州的騾車，晃晃悠悠地從京府行向青州。

幸而簡玉玨所在的村子恰巧在青州和京府的接壤，沒那麼遠，路上也就沒耽擱個幾日。

簡得了信老早就站在灰青的瓦房前頭，頭發花白，穿的厚棉打著補丁，洗的發白卻還是干干凈凈的。

聽玉玨信上說帶了那個一直照拂他的老掌柜回來，昨晚立刻去鎮上賒了點碎，買了面皮，包了豬素菜餃子招待招待。

這種小縣村里的瓦房沒什麼庭院分別，與鄰邊更沒有高墻之隔，只圍著一圈矮矮的竹籬笆。

禿禿的，簡站在老井旁邊，往路口去，一著就能到路尾。

的手揣在布兜里都揣不暖，但心里熱乎乎的高興極了，等著盼著，終于來了一輛騾車遠遠地停在村口。

簡看不真切，但還是一眼能認出簡玉玨的形。

“好嘞，給你們先下餃子。”

簡自言自語地走進灶房，現在把餃子下鍋，等他們到了，就正好可以吃上暖的。

這一路奔波，騾車年輕時坐過，后頭冷風直灌著的，得多難啊。

簡玉玨帶著李掌柜進門時，撲鼻的一陣餃子香氣，讓他的角微微上揚，眉眼的俊秀，比平日更要多上好幾分。

李掌柜不經意看到的時候，有一瞬的詫異。

簡玉玨在外舉止安靜，待人溫和有度，但其實并不怎麼笑，可一進這個老宅子，李掌柜突然覺得玉玨上的那一煙火氣噌噌的冒出來，有了年樣。

“，我回來了。”簡玉玨卸下篋筐，聲音清朗。

簡聞聲，鍋鏟來不及放下就跑了出來，甫一看到簡玉玨，眼眶不知道怎麼就紅了，背過快速抹了抹才轉過來。

“這位是李掌柜吧。”笑呵呵道。

“誒，阿姐是我。”

李掌柜認真的作了個禮，初次見面都有些陌生，但同樣是希玉玨好的人，稍微寒暄了兩句，很快就不那麼生疏了。

“餃子快煮好了，快，你們快進屋去，呆在外頭干什麼。”

簡手在圍布上了，還是怕臟污了簡玉玨和李掌柜的服，用手腕頂著推他們二人進去。

待李掌柜進了里間，替他安頓好，簡玉玨就折去了灶房，那鍋鏟一下子到了他的手上。

一雙讀書習字時候都好看萬分的手，此時卻要執著鍋鏟，簡看著看著心里就愧疚不已。

“玉玨啊，你以后在家不要這些東西了，還能拿得起的。”

簡想拿走他手上的，可試過幾次，簡玉玨量高，縱是墊腳，也離空了好長一截。

簡玉玨揚了揚手，臉上是溫的笑意，“，你再與我搶鍋鏟幾次，我便吃幾只餃子了。”

“噢好好，不搶了，”簡無奈道：“不搶了！你可不許吃啊。”

...

簡陋的屋室，三個人圍著原木桌子，就著一盆辣菜丁，吃的是津津有味。

簡玉玨話不多，但李掌柜和簡皆是談天的子，屋里熱熱鬧鬧的，年味兒比往年都要重。

飯畢，簡子虛先去休息了，簡玉玨則收拾起碗筷，在灶房清洗。李掌柜圍著瓦房四周走走，簡的手藝好，皮薄餡大，他吃了一整大碗，不走走都消不了食。

這般走了幾圈，李掌柜看到那些個隨可見的破，比起他以前鄉下的屋子都要差上許多，心里不心疼。

簡玉玨就是這般長大的？

“李叔，夜深了，您怎麼不進屋里休息。”

簡玉玨收拾完從灶房出來，李掌柜正好繞回到了老井灶房這邊。

“你手藝好，餃子好吃，我吃的多了來走走。”

簡玉玨笑著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他素來安靜，自然不會沒話找話地聊天。

但他依舊是陪著李掌柜在屋外站了一會兒，正是月里的中旬，一抬頭便是銀漆圓盤似的的月亮。

他上淺灰的棉袍，被鍍上了一層銀的月，微仰頭看向天邊時，雙眸里現出了那圓月，看不出緒。

承思則月滿，李掌柜看了眼簡玉玨俊秀的側影，輕道：“是想起不開心的事了。”

他說的晦，但自然是指簡玉玨的世，方才玉玨不在，他才從簡口里得知，玉玨是遭人棄，被早上出去賣菜時候撿到的。

簡試過了幾次告示，但孤寡一人，也沒什麼力量去替他尋生父生母。

只想著他出人頭地了，或許父母就會來找他，老人心思簡單的很，總要讓他找到才行。所以上一次，簡玉玨為了的病沒去參加會試，才愈加氣的難。

簡玉玨對上李掌柜的視線，輕笑著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這月正好。”

“和在一起，很好。”

“玉玨，我總將你想的太過俗氣。”李掌柜似是想到了什麼，嘆了口氣，“其實，你恨不恨我你進國子監。”

簡玉玨聞言，倏的抬頭看向李掌柜，“李叔..”

“我年輕的時候，遇到過一些事，當初選了骨氣，后來后悔了幾十年。”

“那時候開始，我便覺得讀書人，審時度勢比風骨重要，不然沒有機會大展拳腳，又有何用。”

李掌柜看了簡玉玨，笑了笑， “但我現在看到你，突然才覺得是我自己想錯了，以后該是沒什麼好后悔的了。”

“李叔，你...”

李掌柜進過國子監，但按例秀才是進不去的，所以當初必定是發生了一些事。

“玉玨，你要放松心，好好考。”

連帶著替他當年的那一次，一起要回來。

***

盧冠霖氣鼓鼓地回到盧府家中，盧文廣堂堂尚書，府里自是氣派不已。

前院廳堂，盧夫人看到兒子回來，臉上立時笑開了花，“霖兒，怎麼才回來，早上聽陳大人說，你們早就放了呀。”

陳大人是國子監的祭酒，盧冠霖的爹是禮部尚書，和國子監聯系，當然對監生們的向了如執掌。

盧冠霖一屁坐在了方椅上，吃了口茶，“不提了，遇到一個討厭的人。”

尋事最沒面兒的，就是那個人本不理你。

“是誰啊，惹你不高興了。”盧文廣剛從外頭回來，一進前院就聽得盧冠霖這句話，忍不住問道。

對于他這個兒子，他是費盡心思，但偏偏讀書這方面最像他，做起讀書這事來，一個時辰都做不下去。

“爹，還不是上一屆青州那個解元，看的我膈應。”

盧文廣知道納貢一事，“他這次還要參加春闈？”

“是啊。”盧冠霖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他爹問的這不是廢話麼。

盧文廣的小眼睛瞇起，腦子已是千般算計掠過，“霖兒，你覺得他學識如何。”

盧冠霖雖說厭惡簡玉玨，但論起學問他還是如實道：“才來這不到半年，都比甲班的頭名還要好了。”

盧文廣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按著盧冠霖的績，不說三鼎甲，便是同進士出都難的很。

他的位，左遷到了這禮部尚書，也算是到了頭，想封侯拜相，希都在兒子上。

不如，就再做一次，反正，他當年不也是平穩過來了。

“霖兒，你往后不要再打攪他讀書，也別找他的事。”

“爹？”

盧文廣扶了扶長須，“等爹替你鋪好了路，你就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