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殷著韁繩的手指微一蜷, 立即從馬背翻下來, 施了一禮, “世子吩咐的事已經安排妥當了。”
月隴西不答,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神難以捉。
蕭殷想到他讓自己遠離卿如是的指令, 心底微,當即補充道, “路上偶遇卿姑娘, 又似是有人尾隨, 急之下,方乘馬同回。”
“有人尾隨”四個字一出, 月隴西便不再追究其他,轉而看向卿如是,用眼神反問示意。
“我們沒看清尾隨的人,就趕忙回來了。好在那人也沒有追上來。我平日里不招這些事, 想來是沖著蕭殷,或者是你去的。只不過把你跟丟了,才將視線轉移到蕭殷上。”卿如是下意識咬了一口面人,也從馬背下來。
月隴西沉片刻, “我知道是誰了。你先去休息, 明日一早還要回國學府。”
他們有事安排,卿如是不再多言, 自顧自往客棧里走,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看蕭殷, 笑道,“方才我已經把上闕填好念給你聽了,你有空填好下闕的話,記得也拿給我看。”一頓,又揮舞手中的面人示意,“還有,多謝你。”
語畢,的人已門。
門外氣氛霎時低沉。蕭殷心底微嘆,不敢再多言。月隴西抿,忽地輕笑了聲,狀似寬容大度地問道,“什麼詞?也念給我聽聽。我幫你填。”
蕭殷趕忙道,“回世子,卿姑娘填的上闕只念過一遍,草民不記得了,也不會再想起。更別說去填下闕。”
“是嗎?”月隴西下馬,往客棧里走,語調頃刻慵懶,“最好是這樣。”
蕭殷跟著他來到房間,將一些想法和盤托出。
月隴西斟酌著,沒有回答。
蕭殷便繼續道,“如果這件事能在扈沽城里傳開,敗名裂是必然的,但恐怕也會讓月氏的名聲跟著損。所以,要做就做絕,在風聲走之后,立即將他從月氏除名。陛下也不會重一個備非議且拖累氏族的人。”
月隴西挲著桌沿,輕敲了下,頷首道,“雖說氏族里的長老無非是活得久些,熬資歷熬到了長老的位置,但歸究底也是長老,想要將他除名,恐怕還沒幾個得住他的。你的法子,只能讓他敗名裂,但不能讓他被除名。況且,月氏向來飽非議,一些流言蜚語對族中人來說,本無關痛。若是真的危及到了氏族,族里的人自會上書給陛下,讓他被陛下賜死。可顯然,你說的法子,也不足以讓他被賜死。”
蕭殷有些疑,“世子不是說,暫且不想要他的命嗎?”
“但我要他滾回族里去。且要用朝堂上的手段,而非市井中下三濫的手段。”月隴西看向他,“陛下不會介意手段齷齪,但會介意最后的效果。你是要為的人,就該學會讓陛下親自裁決你做的事,而非讓別的員來裁決你做的事。如果效果甚微,隨意一個員就能為你裁決,驚不到陛下,那這格局未免太小,浪費了你的心布置。”
“你殺掉沈庭,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嗎?縱然鬧得滿城風雨,可陛下卻并不在意,沈府也沒有因此被撼,理這件事的是刑部員,而非陛下。你殺掉沈大人之子,雖為我父親謀得一時快意,可如今,沈大人在朝堂上該如何與我父親斗,依舊是如何與我父親斗,無甚差別。我是何意,你明白了嗎?”
蕭殷心領神會,“明白了。多謝世子指點。”
月隴西頷首,“于陛下而言,月世德不過是顆轄制崇文黨且激勵崇文黨的棋子,若要讓陛下在意這顆棋子的死活,就得先讓他跳出陛下所掌控的棋局。”
“蕭殷明白。”稍頓,他問,“世子先前與草民說過,陛下是為銷毀作才請來月長老,企圖以胡編撰的方式混淆視線。如今為何又說陛下也拿月長老來‘激勵崇文黨’?”
“我依舊認為,陛下更傾向于借此機會銷毀作。但與此同時,他也想看看經歷過帝時期的崇文黨,要如何在晟朝絕逢生。”月隴西淡笑,“崇文黨就像是被玩弄于掌之間的提線傀儡,雖有‘蚍蜉撼樹談何易’,但也有‘千里之堤毀于蟻’。陛下很期待結果,所以要適當給他們些甜頭,讓他們覺得有希,才會有人繼續堅持。盡管陛下八會賜死那些真把作修復出來的崇文黨。”
蕭殷默然。忽然就明白了余大人當年為何要放過他。不是心,也不是婦人之仁。
如同皇帝不想看見崇文黨這方勢力消逝一樣;余大人也不想看著一個生命消亡。陛下更想看見與天斗還能苦中作樂的勢力崛起,但他偏要一方面打,一方面由著它崛起;余大人也想知道,再無人可依的弱小生命被放逐,究竟還有無活頭。
蕭殷心想,就像時他將螞蟻在指間拈來拈去,看著它力掙扎的樣子,心生惡趣那般,但它若是真的死了,驀地又會有些失落。最后看著奄奄一息的螞蟻頑強地在指尖活過來,角與數足輕的那刻,他忽嘆神奇,驚艷于它不輟的毅力,最后就會真的放過它,不再玩弄。
因為,恐怕沒有任何東西,比滿懷希冀力拼搏更值得人去容。
倘若崇文黨一直掙扎,那麼就算修復作的那批崇文黨被賜死,也還有別的崇文黨會為之拼搏,甚至賭上命。最終結果如何,誰也說不清楚。
蕭殷默了須臾后,俯施禮,恭順道,“上回世子讓草民考慮要不要跟著余大人做事,草民想明白了,草民愿意。”
風聲悄過,談話完畢后,蕭殷回到自己的房間。
室幽靜,唯有一豆燭燈在桌上輕曳著。
他在桌前默立許久,最后徐徐展開一卷紙,提筆寫了“上闕”二字,接著寫道:云幕幽暗,鵝黃獨明。馬蹄噠聲更靜。若為今夜賦歌吹,斬下月一段音。
稍一頓,他陷沉思。筆尖的墨滴下來打在紙面,他方回神,接著寫“下闕”二字:一燈未眠,滿室空寂。筆墨落。明知清風休去惹,不曉何時誤慕卿。
字是清瘦的字,卷風拂墨。
他將詞牌添上,赫然三字:鵲橋仙。
擱筆,卷起紙箋,他去睡了。
次日清晨三人準備回程,卿如是咬著云片糕,低頭系腰間長鞭,待長鞭系好,里的云片糕也下了肚。抬眸看見蕭殷正在解拴馬的繩結,月隴西尚未出來,跑過去跟他打招呼。
蕭殷的余早覷到,倒是沒被的拍肩嚇著,回頭輕頷首,“早。”
“這繩結好奇怪,很復雜的樣子。”卿如是指著他剛解松的繩結,“和普通系法不一樣。”
“我自己想的,這麼系很結實,輕易掙不開。且只有我會。”蕭殷拈著繩子示意,“可以教你。”
卿如是點頭,跟著認真看過去。蕭殷慢慢示范給看,又手把手教。纖細的手指異常靈活,幾番穿繩來去間巧妙地打好了結。
“會了嗎?”蕭殷問。
“好像會了。”卿如是見他又解開了繩結,便接過繩子兀自按照他方才的手法系起來,作稍緩,但最終系,笑了笑,“我果然聰明。”
蕭殷輕“嗯”了聲。
卿如是牽了自己的馬出來,月隴西也正好從客棧走出。三人前后同回。
今日是五選后一審的日子,卿如是惦記著早些審批好文章,六選當日要去小樓赴約。也不知如何跟月隴西解釋出去做什麼的。回程的路上就一直在盤算如何把采滄畔的份跟月隴西坦白。
然而跟月氏子弟說起這個,是否又有些突兀。萬一人家不想知道呢?卿如是正糾結著,抬眼時才發現已到了國學府。
本就舉棋不定,在回到竹院看見喬蕪蹦跳著出來迎接他們那刻,想坦白的心思瞬間沒有了。
喬蕪倒是好興致,“如是,我在小廚房做了些致的糕點。快來嘗嘗。”
卿如是咬了一口,側眸去看月隴西。
他負手站在茶桌前,也正凝視著,此時瞧看過來,便莞爾一笑道,“怎麼?”
卿如是迅速搖頭。
“搖頭是什麼意思?”月隴西拎起的后領,把后腦勺攏進了領子里,他被這稽模樣逗笑,挑眉問,“你看看你把我冷落什麼樣子了?昨晚見到我,愣是一句話都不跟我講。蕭殷蕭殷的,什麼好興致,還作詞呢?”
“你別拉我領子!”卿如是的腦袋還在領里,里還有咬了一半的糕點,此時吐了也不是,繼續吃也不是,登時雙頰漲得通紅,含糊不清地喊,“你放開我!”
“你作的什麼上闕,不念給我聽聽嗎?”他仗著自己高出卿如是一截,抬高手吊起,順勢將口中咬了一半的糕點拿過來接著咬,恬不知恥地勾道,“我月隴西此才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的,哪點配不起給你填個下闕了?……這糕點味道還不錯。”
喬蕪愣愣地瞧著他們,看直了眼,正局促不安著不知如何進退,陡然聽見他夸自己糕點做得不錯,趕忙謝過,隨即又怯弱問,“世子,如是吃過的,你、你怎麼能吃呢……”
卿如是原本還不在意,經一提,亦覺不妥,臉愈發艷氣起來,紅得快要滴。隨即想起那晚兩人相濡以沫時蠕的覺……好罪惡,這可是跟重孫輩分的人。
當即咬牙,滿臉扭曲。
卿如是的表實在太扎心了,月隴西險些在一瞬陷抑郁。他松開手,瞧著同樣無所適從的,躊躇片刻,最后默不作聲地轉走了。
“誒……”卿如是言又止。不知說什麼,可見月隴西方才神有些許落寞,又想解釋一下。想開口說自己不是那個意思罷,又礙于喬蕪在場,不好多說。
一時躊躇,月隴西已經走出了竹院。
喬蕪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拉住卿如是的角,“我……不是故意那麼說的。但是,你不覺得真的很奇怪嗎?你還說跟世子沒什麼……這都,這都吃同一塊玫瑰糕了。”囁嚅著,聲音愈來愈輕細,仿佛不敢破,心底又有些妒忌,忍不住拈酸所以不敢讓發現。
聽懂語氣中的酸意,卿如是撇開的手,莫名厭惡起來。
最后卻什麼都沒說,自己默然回到房間,把喬蕪關在門外,而后翻出《史冊》想要讀書靜心。
靜不了。
滿腦子都是方才月隴西一手把拎起來的事,心底煩躁,閉上眼清了清腦子,再翻開書。
半個時辰過去了,翻來覆去地開合書,想的卻又是那日清晨坐在七室里跟月隴西搶翻《月氏百年史》的場景。
想著想著,不經意間,臉上浮起了笑意,不自知,側過腦袋趴在書頁上回憶。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忽然想起被自己關在門外的喬蕪,嘆了聲氣,合上書,又打開門,沒看見人,也就不再管了。
到夜間喬蕪方回竹院,說自己去喬景遇那里坐了一下午。
卿如是意興闌珊地聽著,一門心思落在院外。如今已然夜,月隴西還未回來,難道真是被自己厭惡的神刺傷了心,以為自己討厭他,所以不打算回來了不?
怎麼地,孫子大了還鬧小脾氣了不?
都還沒怪他失手吃那半塊糕點呢……怎麼還先跟使小子了?多大個事。
卿如是也生氣,沒空再心那麼多,心覺月隴西這麼個不會委屈自己的人,到晚上睡覺時肯定就回來了。
誰知最后竟一連三日都不見月隴西的蹤影,卿如是有點心虛……不會真因為當時的厭就生氣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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