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舒了口氣,正要開口,就聽旁邊葉世安道:“如今劉行知并未出兵,當務之急,還是拿下東都。所謂哀軍必勝,我等如今都一心為夫人報仇,大人只要兵發東都,必定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周高朗還是不說話,他似乎還在斟酌。顧九思皺起眉頭,他有些捉不。
已經到了這一步,周高朗還在斟酌什麼?
顧九思細細揣著,然而也就在那一刻,葉世安繼續道:“如今糧草不濟,為盡快平定戰,收復東都,我建議陛下,”葉世安抬頭,神鎮定,“許諾三軍,東都城破之后,可劫掠三日,以作嘉獎。”
聽到這話,顧九思猛地睜大了眼,他立刻道:“陛……”
“好!”
周高朗當場應下,在場聽到這話的所有人神各異,然而大多數人卻都出了欣喜之來。
東都,那天下云集了百年名門的富饒之地,若是許諾劫掠三日,那許多人便能得到一生都得不到的財富。
得到這一句話,氣氛頓時熱漲起來,有將士帶頭大喊:“謝陛下重賞,謝陛下隆恩!”
這一喊,院子里頓時群,所有人似乎都陷一場夢,仿佛都看到東都金銀就在眼前,恨不得即刻出發,直取東都。
有冷靜的幾個人,周高朗站在高,神平靜,葉世安跪在地上,也毫不意外,顧九思愣愣看著這一切,好久后,他才將目落在了葉世安上。
葉世安知道他在看他,他直了腰背,神冷靜,仿佛已經拋下一切,早已做下了決定。
顧九思恍然大悟。
這一切,都是周高朗算好的。
而葉世安,也早已與周高朗合謀,周高朗等著他們讓他“黃袍加”,也等著葉世安在這時候說出這一句話來。
劫掠三日,犒賞三軍。
顧九思渾都在抖,他了拳頭,忍不住笑出聲來。
周高朗淡道:“世安,顧大人不舒服,你扶顧大人下去。”
葉世安冷靜應答,他站起來,握住顧九思的手臂,所有人都正在激說著進東都之后的事,沒有多人注意到這邊,葉世安用了很大力氣,他握著顧九思的手,平靜道:“走吧。”
顧九思用了極大力氣克制住自己的緒,他被葉世安拖著從人群中走出去,等走到長廊,顧九思猛地一把推開他,怒道:“你瘋了!”
葉世安被他推了撞在柱子上,他低著頭,一言不發,顧九思急促道:“你們不能這樣,你們這樣做有什麼意義?拿劫掠東都做為獎賞犒賞三軍,東都百姓怎麼辦?你們想過日后會在青史上留下什麼名聲嗎?!世安,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顧九思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肩,激道,“你不能這樣毀了你的前程你知不知道?”
“我不需要前程。”
葉世安抬眼看向顧九思,他神堅定又冷靜:“我只需要一件事,我要到東都去,親眼看著子商和范玉死。”
“那你也不能拿百姓當嘉賞!”
顧九思怒喝出聲:“你這樣做,與子商又有什麼區別?!”
“那又怎樣?!”葉世安猛地提高了聲音,“我就算與子商沒有區別,那又怎樣?!”
葉世安神激,他一把推開顧九思,冷聲道:“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現在不在意什麼底線,我也不想要什麼道義,我只知道一件事。周大人要稱帝,但是當初他是騙了這些將士,假傳了圣旨讓他們跟著一起舉事的。等到了東都,他們發現了事真相,他們就有了周大人的把柄,到時候不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來。所以如今我們必須要讓他們也有把柄。劫掠了東都,從此他們就和周大人綁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
“他們都一起謀反了……”
“那是周大人欺騙他們謀反。”
葉世安糾正他,他看著顧九思,好久后,他苦笑起來:“你知道為什麼我們會走到這一步嗎?”
顧九思呆呆看著葉世安,葉世安走上前來:“為什麼,我家破人亡,周燁和周大人妻離子散,你原本堂堂戶部尚書,也在這里猶如喪家之犬狼狽逃竄?那都是因為,”葉世安抬起手,指在顧九思心口,“你和先帝,都把人心想得太好,太善。做事不夠狠辣果決,凡事都留著一份余地。要是當年你或者先帝夠狠,管他黃河不黃河,管他不,主出手把子商殺了,還會留他到今日?當初范玉登基宮變,你們配合著直接把周大人把范玉殺了,天下就,至我們邊人還好好活著,不是嗎?”
“我們周邊死的人,都是我們的仁慈害死的。”
葉世安靜靜看著顧九思:“你記住,都是我們害死的。”
顧九思呆呆看著他,葉世安收回手,冷漠道:“所以,收起你那點可憐的慈悲,東都百姓關你什麼事?豫州丟不丟管你什麼事?你只要知道,你安心讓周大人登基,他登基后,進東都,殺了子商和范玉,我們兩有從龍之功,從此便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下,到時候,你有什麼抱負都可以實現。做大事者不拘小節,九思,你得明白。”
“明白……”顧九思不可思議出聲,“我該明白什麼?我們周邊的人是因為我們仁慈而死?當年先帝不殺子商,是因為子商手握揚州,大夏初建,本無力同時對抗揚州和劉行知,如果當時殺了子商,蕭鳴與劉行知勢必聯合對抗大夏,子商對大夏什麼都沒做,就因為懷疑他未來必定是個禍害所以不惜以大夏滅國之禍殺一個子商,先帝瘋了嗎?”
“我修黃河為什麼不殺子商?我怎麼殺?我有人子商沒有人?就算我僥幸殺了子商,揚州為此反了,是陛下容得下我,還是揚州容得下我?況且,我再如何神機妙算,我能預料子商會有今日?子商我早想殺了,不是我不殺子商,是我殺不了子商!”
“再說范玉,”顧九思沉下聲,“當初周大人不想殺范玉?你以為我舅舅為什麼站在先帝這邊?那是因為先帝早有謀劃,若當初舅舅站在先帝這邊,先帝考慮日后沒有制衡周高朗籌碼,你以為他會留下周高朗?葉世安你要知道,”顧九思往前一步,冷聲道,“先帝的確仁善,他的仁善,就是當初宮變明明可以當場殺周高朗,可他沒有,他還把周高朗送到了幽州來,給他兵給他權給他詔,先帝若是都如你們一般,還有你們今日?”
這些話說得葉世安臉泛白,顧九思見他似是醒悟,他放緩了語調:“世安,這朝堂上的事,或許有許多事你想不明白,可你得知道一件事,走到如今從不是因為你我仁慈,而是你我無能。”
“無能就是因為仁慈!”
葉世安聽得這話,大喝出聲,這話讓顧九思睜大了眼,葉世安轉頭看著顧九思,語速極快道:“子商與你我不過相似年歲,為什麼他能為揚州的土皇帝,有兵有權有錢?那是因為他下得去手狠得下心。”
“你走到如今,耗費了多心?你在幽州籌軍餉、安置流民、開墾荒田、抵外敵,一點一點把一個都從貧瘠帶到如今富庶有治,你不過當個戶部侍郎;你修國庫、修黃河、審永州案、開科舉守門生,還有玉茹耗費千金為你養人鋪路,你也不過只是當穩了一個戶部尚書。而子商呢?攪一個揚州,拿著累累白骨踩上去,便輕而易舉為揚州之主,至此先帝也好、劉行知也好、你我也好,都奈何他不得。如今他挑撥兩國,烽火連天,作收漁翁之利,日后甚至可能問鼎天下,兩條路,哪一條更好走?”
“若你我能有他三分狠毒,”葉世安紅著眼,“也不至于走到今日!”
“若你我有能有他三分狠毒……”顧九思有些不可思議,他笑起來,笑容又苦又諷刺,“葉世安,你這哪里是不仁慈?你這簡直就是惡毒!”
“那你就當我惡毒。”葉世安靜靜看著顧九思,“大丈夫當斷則斷。我如今輔佐陛下登基之后,會勸陛下減輕稅負,清明治世。我們只是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并不像范玉或者劉行知,生歹毒。”
“底線一旦踩過就等于沒了!”顧九思提了聲音,“你今日為報仇、為權勢、為皇位以東都數十萬百姓鋪路,你又安敢說明日自己就能搖一變,好好做人,好好做?!”
葉世安睫微微一,他低下頭,沒有出聲。
顧九思著拳頭,死死盯著他,葉世安不敢看他,他雙手負在后,故作鎮定,轉開口:“我還有許多事要理,你有你路,我不勉強,只是我的路,你也別阻攔。”
“世安。”顧九思突然出聲,他聲音有些疲憊,似是與他爭執不,葉世安背對著他,風吹過,顧九思抬起頭,看見葉世安白玉冠,頭上帶著孝帶,在風中隨風翻飛。顧九思看著他,平靜道:“當年你我共在學堂,你曾教過我一句話。”
“你說,”顧九思聲音沙啞,“君子可欺之以方,難罔以非其道。我年不喜你規矩古板,可這句話我一直記著。你說君子有道,那你的道呢?”
葉世安沒說話,他看著長廊盡頭。
他腦海里依稀想起來,那是很多年前了。
那時候他和顧九思都還在學堂,顧九思喜歡玩鬧,經常被夫子責罵,有一日顧九思和學堂里一個學生起了沖突,那學生家中僅有一位母親,勢單力薄,顧九思邊卻帶著陳尋楊文昌,顧九思嚇唬他要揍他,那學生被嚇得發抖,卻仍舊不肯退讓,最后便是葉世安站出來,看著顧九思,說了這一句:“顧大公子,君子可欺之以方,卻難罔以非其道。我信大公子,心中有道。”
那時候,年的顧九思看著葉世安,好久后,他冷哼一聲:“聽不懂。算了,和你們這些窮酸小子計較什麼?”
而后他瀟灑離去,葉世安以為他真的聽不懂,卻不曾想,這句話,顧九思一記,竟也是這麼多年。
葉世安說不出話來,他覺得如哽玉,疼得他難以出聲。
那是他的年,他最好也最干凈的年。
他也曾以為自己會一生君子如玉,卻終究在世事磋磨中,走到了如今。
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終于問向后人:“你失去過親人嗎?”
顧九思沒說話,葉世安繼續道:“如果柳玉茹死了,你父母死了,顧錦死了,你還能站在這里,同我說這些嗎?”
“九思,我也曾經以為,我一輩子,能堅守自己的道義。”葉世安聲音帶了啞意,“我也曾經以為,我能一輩子,堅守本心。”
“可后來我才發現,太難了。”
“我沒有我想的這麼偉大,我終究,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你同我說前程,說未來,說青史留名,說黎民蒼生,我都顧不上了,我只知道一件事。”
葉世安睜開眼睛,他聲音逐漸冷靜下來:“我再不會讓我的家人陷如今的局面,而欠我葉家的,我也要一一討還回來。”
“我知道你的打算,你希陛下先行軍抵抗劉行知,再與揚州聯手抵抗東都。可是這樣一來,在豫州時,陛下便是三面敵,你這個法子,出不得任何差池,勝算不過五五開。其實明明有一條更好的路走的。”
“先取東都,割讓一州,與劉行知議和,這樣一來,不是更穩妥?”
“那日后呢?”
顧九思冷冷看著面前已經全然陌生的青年,葉世安聽到這話,輕笑出聲來:“日后,就看陛下怎麼做了。我哪顧得了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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