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城外的一間鋪子里。
棲遲戴著帷帽, 在屏風后面靜靜地坐著。
屏風外,是穿著圓領袍的秋霜在與一干商人說著新定下的安排。
一通計劃剛剛說完, 就聽外面漸漸喧鬧了起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著秋霜剛剛說的要做境外買賣的事——
有人嘆息著道:“要做境外的買賣談何容易。”
秋霜問:“商隊、人手都已備足, 有何不容易的?”
那人面朝屏風道:“東家有所不知,在北地出境做買賣, 是需要大都護府出憑證的。”
一時其他人也紛紛附和:“正是如此。”
棲遲一字一句全聽在了耳里。
很快,秋霜進來了,低低道:“家主都聽見了?”
點頭, 擺兩下手。
秋霜出去,將人都遣散了。
棲遲站起來,走出屏風, 將頭上帷帽戴好。
秋霜返回到跟前:“家主, 聽說不僅要大都護府出憑證,還是要大都護本人親自批的才行, 這可如何是好?”
棲遲想了想:“先回去再說。”
出了門,登上馬車。
秋霜跟上來時, 正好見摘下帷帽, 看了看臉道:“家主似是睡得不好。”
棲遲無奈嗯一聲。
自然睡得不好, 昨晚從書房離開后,回到房里被困擾了一宿,也沒有想通那男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甚至后來還數次站在門口朝書房看了過去, 那里一直未亮燈火,不知道那男人是睡下了,還是在昏暗里坐著,什麼靜也沒有。
看起來似是無事發生,可總覺得那并不是他該有的模樣。
思來想去,總覺得不對勁。
不想今日一早來了這鋪子里商議買賣的事,竟然又說到要他本人親批的憑證。
不嘆出口氣來,忍不住又想:他到底是怎麼了。
馬車駛出去,秋霜坐去了車外。
沒多遠,隔著門簾小聲說:“家主,前面似是遇上了大都護的人馬。”
棲遲揭簾往外看,恰好快到城門口,沒看到伏廷,只看到幾個馬肅整的近衛在城下候著。
就這片刻功夫,已然遇上了。
一趟皋蘭州之行,伏廷的近衛早已識得夫人的車馬,當即有人打馬上前來問:“可是夫人在車中,是否要通知大都護?”
棲遲想了想,通知了必然要問是從何而來,還要遮掩,便小聲問秋霜:“這附近可有什麼去?”
秋霜揭簾,低聲回:“只有間佛寺,家主問這個做什麼?”
棲遲說:“你就與他們說,我是要去佛寺,就讓他們如此去通知大都護。”
秋霜放下簾子,如是在外回復了。
近衛稱是回去了。
秋霜在外車夫轉了方向,駛去附近的佛寺。
那佛寺就在鄰城門一座峰勢平緩的小山上,并不遠,很快便到了。
棲遲自車里下來,踏著山門石階,了寺院中。
大雄寶殿里寥寥幾個香客,皆在跪拜求著什麼。
唯獨一人,只在塑像前站著,最后覺得太過突兀了些,才在團上跪了下來。
跪下來時,心里思忖,方才已近衛通知了伏廷,也不知道他會不會過來。
不知多久,旁有香客在竊竊私語,不停地往殿門。
后有人自殿外進了門。
棲遲沒,直到側出現悉的影,才側頭看了一眼,看見了男人上那雙見慣了的黑胡靴。
揭開帽紗,出臉來看他:“你來了。”
竟像是松了口氣,他終究還是來了。
伏廷剛才自城外軍中而來,只在城門口停頓了一下,就聽近衛來報說遇到夫人去了佛寺。
棲遲端端正正跪在團上,臉沖著他。
其他香客都看著他們。
他在旁邊走一步,掃一眼佛像,問:“為何來拜這個?”
棲遲想了一下,答:“為北地祈福。”
伏廷眼盯著,手里馬鞭在上輕輕一敲,不太信:“我記得你不信命。”
棲遲竟被他說住了,確實從不拜神求佛,只信自己。
若真求佛就有用,一定認認真真求老天開眼,好讓知曉這男人此時正在想什麼。
轉過臉,正對著佛像,合起雙掌:“那我便求問佛祖,我夫君可是對我藏了什麼事。”
說完轉頭,眼睛看著他。
不是在問佛,是在問他。
伏廷下繃,又放松,說:“無事。”
棲遲站起來,避開左右香客的視線,細細地看著他的神,問:“可是我做錯了什麼,惹你不快了?”
他臉上卻什麼也看不出來,唯有一雙眼是沉的。
“沒有。”聲亦是沉的。
千里迢迢來投奔他,是應該的,豈會有錯。
是他一番下來,錯將的取悅當了真罷了。
想到此,他臉上愈發沒了表,心里冷笑,是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所以不如不說,說了也不過是徒增不快,為一個男人,只當無事發生就是了。
棲遲看不出端倪,也問不出東西來,只在心里思索著。
不信是真無事。
寺院住持不知從何聽得風聲,從殿后過來,拜見大都護和夫人。
“大都護可要與夫人點上一盞佛燈?”見二人只是站著,住持便開口為兩位貴客推薦廟中可玩賞的東西,道:“夫婦同點,有祈愿長生與姻緣和之意。”
棲遲看著伏廷:“你要為我點麼?”
他頷首:“你若想要便點。”
答得干脆,毫不拖泥帶水。
棲遲卻蹙了眉,他說話時雙眼本沒有看,這樣一味的包容也只是包容,反而人不安。
“算了,不要了。”改了主意,心說反正也不信命。
接著故意的,又轉頭問了一句那住持:“佛燈便算了,請大師慧眼明辨,為我斷一斷婚姻如何?”
住持呼一聲佛號,雙手合十說:“夫人婚姻必然滿,他日子孫滿堂。”
棲遲聞言不想笑,想不到佛家中人也如此畏懼權勢,面相手相一個未看,張口就來。
去看伏廷的神。
他抿著雙,一言不發。
棲遲看了兩眼,又不知他在想什麼,將帽紗放下,嘆息一聲:“走吧。”
走出殿門,羅小義正等在外面,見到出來,笑著問:“嫂嫂今日怎麼有興致來佛寺了,求什麼了?”
棲遲眼神往后一瞥,說:“什麼也沒求到,只聽了幾句不知是真是假的好話。”
羅小義還以為是來了一趟不盡興:“那何不多待片刻,求到了再走。”
“不用了。”問:“你們這是又要去軍中?”
羅小義道:“不是,正要跟三哥去過問一下那些圈地墾荒的新戶呢。”
棲遲看一眼伏廷,他自殿門里長闊步地走了出來。
說:“我同你們一起去吧。”
說完走向馬車。
羅小義看著上了車,轉頭看向伏廷:“三哥,那信還回嗎?”
雖不想提,但畢竟是個親王的信,他不得不問一聲。
結果剛說完就后悔了,因為已見他三哥臉沉了。
伏廷寒著兩眼,冷冷說:“回什麼,我大都護府的夫人要如何行事,還不到他邕王來指手畫腳。”
說完大步下了山門石階。
羅小義好一會兒才跟上去,他知道他三哥的脾氣,向來是說一不二的。
他心想,早知他三哥如此維護嫂嫂,還不如爛在肚子里不問了。
※
所謂的新戶,便是那些先前安置下來的流民。
一半年輕力壯、自愿從軍的已然收編在軍中,剩余的都落戶了新戶。
瀚海府廣袤,任由墾荒。
開春在即,眼下已多已被開墾,便到了將田畝錄冊的時候,便于他日收過后收繳賦稅。
棲遲下了車,就見眼前一大片荒郊野嶺,四都是被翻的痕跡,地面是灰白的,翻過后出黑的松土。
秋霜在旁和幾個墾荒的新戶竟說上話了。
一看過去,那幾個新戶就朝作揖,里說著拜謝話。
正奇怪是怎麼回事,秋霜過來說:“家主可還記得曾打發奴婢們去給這些流民散過碎錢?不想還有人認得我呢,我告訴他們是大都護夫人出的錢,他們可激壞了。”
都是剛來北地時候的事了,棲遲早已忘了,不曾想這點小恩小惠還被他們記著。
沖那些人點了點頭,朝前出去,看見伏廷在遠巡視著。
高而拔的一道影,面容冷肅。
看了片刻,見另一頭羅小義和幾個下正在手忙腳地領著人在算田地,對秋霜說:“去幫幫他。”
伏廷將四都巡視過一遍,往回走時,眼睛已先一步看向那頭。
棲遲穿著披風,戴著帷帽立在那里,手里拿著本冊子。
他看著模樣,心想看起來病應當是好了。
羅小義走過來:“三哥,嫂嫂可真厲害,將那些田地都算出來了。”
他這才知道站在那里拿著冊子是在干什麼,掃他一眼:“你們干什麼吃的?”
羅小義干笑:“誰知道嫂嫂算賬那麼厲害,這也是為了幫你。”
伏廷心說已幫的夠多的了,這里的人有一半都是靠安置的。
他看著那里的人,說:“送回府。”
羅小義怔一下,只好回去請棲遲登車。
棲遲眼睛從冊子上抬起來,出去,就見伏廷又往遠去了。
跟來這一趟,還是沒弄明白他是怎麼了。
總覺得他似是離自己遠了。
……
乘車回到府里,一日已過去了大半。
棲遲走回房里,就看見坐在那里的李硯。
他似乎等了許久了,一見到就站起說:“姑姑,我有件事,思來想去還是要告訴你。”
棲遲解下披風,問:“何事?”
李硯走到跟前,小聲說:“姑父來找過我。”
說完一五一十將經過都說了。
伏廷代過,問過就算了,只當他沒去過那趟。
只要他們還在北地一日,以后就絕無人敢欺一分。
但李硯自小對姑姑是沒有半分的,還是沒忍住如實相告了。
棲遲聽完良久未言,手指住擺,想著那男人昨晚突兀的一句“取悅我”。
終于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李硯見姑姑想著事似了神,愈發自責,忍不住道:“一定是因我的事拖累了姑姑。”
棲遲搖頭,緩緩坐下:“終究會有這一日的。”
又不能瞞他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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